夜至二更。
蒙蒙细雨已下了一整天，似乎不打算停，还欲加大流量。
远界打开罗通门，面前浮现出一个直径尺许的“透明水泡”。
他将双手伸入其中，取出一个箩筐大的包袱，鼓鼓囊囊，打开之后，里面满是黄豆大小的紫色药丸，异香扑鼻，闻之令人精神振奋。
这是他一个多月来，辛勤炼制的丹药——养魂丹。
活人活物吃了，对神魂大补，死去的游魂野鬼吃了，同样有用。
阿角和洽饭一人拉起包袱的一角，向坑中“哗啦”一抖，数万枚养魂丹如撒种似的，散落坑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芬芳。
顷刻之间，漫山遍野的游魂野鬼都向此处涌来，如饥似渴。
远界念咒施法，将法力迅速释放一空，使出游离意志集约术，让刚刚饱餐一顿的万余魂魄招安纳入自己的“魂居”之中。
只见无数形形色色的怨灵游魂，齐向他的束发冠中飞去。
它们有的如一丝微光长线，有的如一片透明轻纱，有的如一团似有似无的气团，有的如一张透明的人脸面具，有的则是几根线条连成的抽象画……就像当年死后的巴苁。
远界见此情形，睹物思人、触景伤情，不由地默默流泪而不自知。
洽饭瞧见了，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却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悲伤的气味，这副泪如雨下的黯然神情，也同自己三百年前的主人死了亲人时的一样。
她走上前去，贴近他的脸庞，伸出舌头，要去舔那泪珠，却被阿角一把拉回，教育了一番。
远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抬起袖子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
此山之中，乃至更大范围内的游魂野鬼都被收进了魂居，包括洽饭山洞里的那些云朵和小电弧等。
他吃下一颗储炁丹，恢复了法力，左右挽着阿角和洽饭，驱使踏风符，以最快的速度，飞往南市与王宫之间的城区。
那里是喷阳民居最为密集的地带，宵禁之前，也最繁华喧嚣。
不少世家大族的主宅在此，也有十多万平民居住在此。
连日群妖乱舞，夜空中本就时常出现飞行之人，或为妖，或为捉妖的仙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便没人特别在意他。
即便是黄龙卫，也散布在偌大的喷阳城各处，此刻并不在这附近。
远界寻找一处稍微空旷的地带降落。
这里是菜市，即便是白天，也早早冷清下来，何况此刻已入宵禁时段。
他念动咒语，再次施展游离意志集约术，将刚招收的千万怨灵鬼魂全部释放出来，并以自己专属的大道之音向它们“传音”，操控其意志，告诉它们，如此这般去做。
霎时间，狂风皱起，打着旋从地面升上夜空，如一根黑色的圆柱，连接今夜的天地。
那旋风之中，怨声呼啸、哭诉如泣，凄凄惨惨切切，数不清的面孔变换不定，每一张面孔都变得大如百亩田地。
它们在高空上盘旋游荡，大声疾呼，诉说着生前的悲凉境遇，控诉这盛世王朝的表面下，那黑血蒸腾、瘴气蔽日的真相。
紧接着，万丈高空中，电闪雷鸣，无数细小的电弧自黑云中生成，借着天空的积雨云，越变越大。
它们游弋、联合，组成一道百里长、三四里粗的强光电龙，噼啪闪烁，发出阵阵龙吟之声，每一次舞动和转向，都伴随着滚滚雷鸣和炸裂的放电声。
“咔嚓！咔嚓！”
这声音惊醒了喷阳城中所有睡着的人们，更将那些还没睡着的人们吓得险些灵魂出窍。
猫奓毛，狗狂吠，鸡鸭猪牛羊也不安分，连水缸中养的鱼也纷纷跃出水面，惊惧不宁。
各家房中，正在夜读的突然手抖，正在打桩的突然疲软，正在蹲坑的突然坐进坑里……
今夜，没有人能睡个安稳觉。
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急。
呼呼作响的风声之中，满城都是天空传来的哀怨悲鸣，还夹杂着一种低低的暗语，仿佛吟诵，仿佛歌唱，又仿佛是一种警告，说的是：“天龙重渡，万鬼哭毋，江山易主。”
人们纷纷开门开窗，仰头望天，只见黑漆漆的彤云，宛如遮蔽了整个世界的天空，一条庞大、粗壮且疯狂的电弧光在其中穿梭跳动。
那电光雪亮无比，有头又尾有四肢，栩栩如生，就是一条如假包换的天龙，带来了九天之上的重大消息。
电光时而隐没，时而突然闪现，伴随着“咔嚓”巨响和雷音，把凡间每个人的脸映照得惨白失色。
滂沱大雨刚一落下，远界便听见，数里之外，有人朝这边赶来。
他赶紧收法，十指结印，念动咒语，招引万魂回归。
但见天龙解体，再度分裂成无数细小如蛇的电弧光，空中盘旋的无数巨大面庞也极速缩小。
黑云、鬼脸、电弧、丝丝缕缕的光线，全都顺着那通天的黑旋风冲向地面。
远界右手拔出问神，对天一指，左手剑指在空中画出招魂符纹，释放全部法力，引导着千万怨灵飞入刀身。
顷刻之间，天地异象骤然消散，一股阴风从旁掠过，带着那无数个终于散尽怨气、重获平静的灵魂，向天穹流淌。
一声又一声感激之言与喜悦的哭泣，如春天末尾满树的花瓣一般，直接飘落近远界的心里，让他听得真真切切，如在耳畔。
“他们终于可以投胎转世了，我们也走！”
远界收刀入鞘，再吃下一粒储炁丹，夹起阿角，健步如飞，极速离开现场。
洽饭紧紧跟随。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两名黄龙卫分别从东、北两个方向赶来，已不见做法之人。
他们抬头望天，淋着蒙蒙细雨。
“天龙现世，这是真的。”
“依我浅见，假不了了。只是不知为何，近十年，天龙两度现世，何其频繁？莫非……”
“莫非，‘万鬼哭毋，江山易主’，会是真的？”
“慎言！等下面见大王，王不提，我等绝口不提。”
他们回到王宫，于偏殿中面见商渊。
商渊：“五年前，芍子上仙在元穷山飞升，国师算出，天赐我大毋万年隆运。可为何今夜会出现此般不祥之兆？”
“大王果然也听见了。愚以为，乃是妖人作祟，已命全体黄龙卫全城搜捕。现下全城戒严，除奉王命，严禁出入，绝不放过妖人，也绝不走漏消息。”
“即日起，街谈巷议者，斩！一旦查到作祟者，不论是人是妖，抑或仙人所为，杀无赦，诛十族！”
“遵旨！”
“传国师火速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