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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盛春,江夜水寒易侵体。”阿狸为久站船舷、垂首望江的肖懿卿带来了绸缎披风,细细为他系在肩头,生怕搅扰了他的思绪,柔音轻问,“主在看什么?水中月?”

“烟水残月,有何好看?”肖懿卿锤了锤站久发僵的腿,缓缓侧坐舷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船边,像是在等什么,“他们行船速度放慢了。”

阿狸左右环顾深夜甲板上为数不多的船员,凑近坐在肖懿卿身畔,再压低了些声音,问道:“主怎么知道?”

“还记得我上船时问桨数吗?”肖懿卿锤足叙叙,“按照我观察的船员人数,他们前十天几乎是用上全桨,三班轮换,日夜兼程,所以我们早已路过温州府、台州府、宁波府。但船自今日清晨,从松江府驶离港口后,到现在,船边都未掀起细小的浪花……”

“过松江入苏州河,便快到应天了,他们突然放缓船舶行进速度,是为了什么?”阿狸不由得警觉起来,鹿目在薄薄雾气中,前后上下不停张望,酥手亦去探别在腰间的六棱星锥。

“等人。”肖懿卿默默打了一个哈欠,单手枕额,侧靠栏杆,故意大声笑道,“他们若不查实我的身份,是不会放我进应天府的。”

“主!”阿狸拉动肖懿卿的衣袖,俯身蹙眉连连嘘声。

“阿狸,你困了就进屋歇着,乖,别怕。”肖懿卿浅笑着拍了拍阿狸,眼神示意她进屋去。

“我不困。”阿狸倔强地拉住肖懿卿的手,猛地摇头轻哼,“我不去!我要陪着主!”

“先生出诊,小夫人也随行吗?”一沉稳男音如寒霜利剑刹那划破夜的沉寂,随着漫江散雾之清风缓缓逼近。

肖懿卿与阿狸一同起身朝来者方向望去:白绢般的朦胧雾气之中渐渐浮现一小舟,舟上仅有两人,一青衣男子背手站在船头,一棕衣小厮在船尾摇橹。

淡淡江烟笼住模糊月色,亦遮去水面粼粼泽光,视那小舟如仙力支驶一般,似游空明,全然不在水中。而那舟中二人亦如鬼魅一般,隐隐现于雾中。

肖懿卿缓缓站起,略看了看船周,方才甲板上零星的几个人影,眼下已很有默契地尽数消失,整条大船上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与阿狸。

雾中来访的小舟停在一肖懿卿可视、却不可尽视的妙处。大船上的夜灯可照出来者身形、衣色,却照不见他的样貌。

肖懿卿垂首一笑,瞥眼间,却见阿狸已然把六棱星锥握在手里。他忙将阿狸掩到身后,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船上可是永安肖郎,兴尚先生?”小舟上的青衣男子再度开口,拱手礼道,“久闻先生博学,特来……”

“呵呵……”

肖懿卿背手轻笑,亮若点漆的双目在船灯的映照下,于黑夜中闪烁狡黠的星碎光华。他清朗的笑声如一阵煦风,豁然吹散了江面雾气,让来者犹如鬼魅曝露于明日般窘迫不安。

“先生笑什么?”来者的声线明显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而沉冷不少。

“浩鹄,”肖懿卿轻声笑出那个久违的名字,温润的声线令江中春水亦逊色三分,“你的易容变声都是我所授,防江匪打劫的本事也是我所教,如今你却用这些招数对付我?有些……蠢。”

闻言,青衣男子高挑的身影明显一颤,但他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在沉默中极力握拳保持镇定,仔细辨别肖懿卿的话是真是假。

“这些日子,你让玉青准备的吃食,是将我往日里喜欢或厌恶的菜肴混在一起。每次撤盘后都命其留心观察,那些我不爱吃的留了多少,我爱吃的吃了多少。”肖懿卿拉开袍角,缓缓回坐船舷,神情淡然,仿佛一切布局他皆早看破,“不只是菜肴,茶果、香案、衣服等等,你都命人留心观察,记录我选了什么。你是个细致人儿,这样久还记得甚多细枝末节,我很高兴。但你把船停在那,故弄玄虚地试探我,我很、不、高、兴!”

青衣男子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静静听着。

“还有啊,”肖懿卿抬首瞧了瞧阿狸,接着又道,“你认不出我也就罢了,阿狸没有易容,你居然也认不出她,还称她‘小夫人’?她的六棱星锥握在掌中已久,你就等着被打吧。对了,你是不是忘记浩天被我打的样子了,让阿狸帮你回忆回忆?”

“那感情好!”阿狸说着便一脚踏上船舷,做飞鹰怒扑状,似乎下一瞬便要跃上青衣男子所在的小舟,将他暴打一顿。

“别!自己人!”青衣男子摆手高呼,催促摇橹的小厮快些。

还不待小舟碰上大船,青衣男子猛踏舟头,小舟四溅浅浪,他跃上大船甲板,还不待他站稳脚跟,便迎来肖懿卿的连环暴扣。

“你很棒嘛!长大了!敢捉弄我了!还敢调戏阿狸了!”肖懿卿边弹青衣男子的脑门边笑,“四品郎官了,装神秘,装深沉了!”

“公子!公子!我错了!浩鹄错了!”青衣男子猛退好几步,不停搓揉已现浅浅粉印的脑门,委屈地以袖遮面,“是哥哥非逼着我来试你的嘛!疼~~”

“你!”肖懿卿回首指定舟上的小厮,挥手道,“自己上船来,把小舟腾给我们。”

棕衣小厮像是被肖懿卿打人的气势吓住,猛的连连点头,左右看了看,毅然跳水,自寻锚点绳索,努力往上攀爬。

阿狸见之噗嗤一笑,在肖懿卿清咳提点下才回过神,与他一同跃至小舟上。

“唉,怎么又下去了。”浩鹄捂头嘟囔一句,快步跟上。他方落舟,便被肖懿卿一把扯去紧贴脸上的人皮面具,疼的他“嗷”的一声狼叫。

“唉,还是这张脸看着舒服!你画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以后别说是我教的。”肖懿卿颇为嫌弃地丢开被浩鹄涂得粉扑扑的面具,说罢便推他去船尾摇橹。

浩鹄心中一阵嘟囔:九年不见,公子怎么粗鲁了许多……但面上,他还是当初易宅里那个见“易”怂的统领,默默摸摸脸,径自去了船尾。

小舟在雾中约行了一刻,浩鹄忍不住问道:“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啊?雾太大,恐怕找不回原来的路啊。”

“嗯,就这吧。”肖懿卿伸手入江水,通过水流速度,猜测此时距大船的大约距离。他甩甩手,瞪了一眼浩鹄,盘腿坐道:“过来说话。”

“额……”

浩鹄的反应明显有些迟疑,他心里还是对眼前这个脾性、举止都似曾相识的旧主有些敬畏。一双大手紧握橹桨,半天不肯挪动一步。

“好了,我不会打你了。”肖懿卿浅笑一句,跟阿狸递了个眼神,又道,“阿狸也不会。”

“嗯。”阿狸笑着点点头,挪坐到舟中,给他与肖懿卿留下交谈位置。

“哦……”浩鹄彳亍半晌,终是放下手中大桨,拖着双足,挪到肖懿卿身边,乖乖坐下。

肖懿卿轻笑着拍了拍浩鹄肩头。

不知是肖懿卿陌声的笑容,还是江面渐起的清风,惹得浩鹄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垂头默声,心中不停安慰自己。

倏地,肖懿卿揽过他肩,在其瞠目结舌中,于其耳畔,腹语徐徐说着自易宏病亡之后的一切。浩鹄的表情也从震惊、凝重、迷茫、质疑、悲悯,再回到震惊。

许是肖懿卿的话信息量太大,安居朝堂已久的浩鹄着实有些反应不过来,以至于肖懿卿都说完松开他许久,他仍怔着一双呆滞双眸愣在当场。

“浩鹄?浩鹄!”肖懿卿唤了两声,浩鹄还未醒神,肖懿卿只好叫他建功立业之后恢复的本姓,“裴武?裴武!”

“啊!啊?”浩鹄如失魂者忽然惊醒般猛地抖了一下,眨动一双无辜双眼直盯着肖懿卿,又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没有?”肖懿卿看他这般痴呆状,蹙蹙眉,调笑道,“怎么,仅过九年,我便使唤不动你了?”

“不、不是……”浩鹄满面不可置信的神情,说话都有些结巴,“公公、子的意思是……你……嗯……你没有……那个……没有易容改音,确确实实是……是个男的?”

“好好说话!”阿狸低哼一句,吓得浩鹄一哆嗦,险些坐不稳。

“是,我是男的。”肖懿卿努力控制住自己想揍人的欲望,握拳勉强假笑道,“你要不要验验?”

“不不不不!”浩鹄连连摆手,甚至往后退坐到船横上,在肖懿卿冷眸寒笑中瑟瑟发抖,咬唇酝酿勇气,狠狠咽下喉头一口冷气,迟疑道,“您是说……您是知道重生之法,所以故意用潦靃,结束体内羁绊肖公子的情人蛊,然后临终对小公……不是……陛下!托付所有未了事。然后,重生,魂魄归于一个八岁男孩,用他的躯壳,活到现在,借‘永安才子’之名,引我们前来寻。”

“你这不是听得挺明白的吗?”肖懿卿知道他的故事多少有些骇人,却没想到能把旧部吓成这般地步。阿狸当初听的时候挺镇静的啊……

“您能重生?还能选择魂魄落于谁身?!”浩鹄咽嗓说着,身子不由自主又往后挪了挪,一双瞳仁紧紧盯着肖懿卿战战发颤。

此时的浩鹄甚至觉得,在阴月白雾中独坐舟头的肖懿卿,像极了中元节森诡的鬼魅,周身散发着幽灵般的死息。

“重生是可以,但魂魄落于谁我也不确定,只能确定是将死未死之人。”肖懿卿看浩鹄这般惊愕至颤,只好临时寻他们这个时代更能接受的借口,“原来民间不是纷纷传说,易宅家主是神子托生吗?你还真当那是讹传啊。”

“啊?”浩鹄的下颌几乎要惊掉,眸中紧张却是少了几分,“我以为那是您愚昧众人的一种言控手段罢了。原来竟是真的?”

“嗯。”肖懿卿无奈地点了点头,连旁听的阿狸都不禁翻了一记白眼。

“一个肉体死了,便在其他肉体上复生!”浩鹄像是童真未泯的孩子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大陆一般,笑着坐回肖懿卿身边,用看稀奇物件的眼神打量着他,满目都是崇敬又好奇,敬畏又喜爱,“这岂不就是长生不老之术?”

“所以呢?”肖懿卿扶额叹息,“你也想死一次?阿狸,成全他!”

“是。”阿狸说着便做手刀架势,欺身上前。

“别别别!”浩鹄闪躲些许,凑近肖懿卿,带着满是讨好的神色,紧紧握住肖懿卿的手,“我一介凡夫俗子,哪能跟您比,您的吩咐我绝对办妥!只是好奇,您……现而今,已经多少寿数?见过龙吗?地府您去过吗?复活的时候疼不疼?您不能控制复活是男是女,那为女子是什么感受?我说您以前女扮男装怎么那么自然,您在易寯羽之前,是不是也有男子前世……”

浩鹄机关枪似的一连串提问问得肖懿卿头皮发麻,心中不停默念: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自己带出来的孩子,不能生气……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够了!”肖懿卿额角青筋快要怒而暴起的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抽回被浩鹄紧握的手,双眉紧皱,怒道,“我来人间自有任务!不是陪你于此闲聊拉扯的!”

“是是是!”浩鹄被斥,立刻听话地收起自己一脸崇拜的迷离模样,只是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连连承诺道,“公子要见陛下嘛,容易!正好陛下也听说了您,也令哥哥安排会面之事。只不过新朝初立,政局尚未大稳,陛下忧心应天耳目太多,不够安全,所以原本安排苏州相见。当然,见之前,派我前来……额……确认确认。”

“依我看,苏州反而不妥。”肖懿卿终于把二人会谈拉回正轨,语气也和缓了些,不像方才那般急躁,道,“永安尽知,我是被应天的冯员外请去看病,在苏州停留太久反而让人觉得奇怪。何况,国不可一日无君,在应天都城之内,宁儿出入快捷,以防不测。你们可以随意安排一家府邸,挂上冯氏牌匾,我如旧应邀就诊,你们确认安全保密即可。”

“也好。”浩鹄沉下心思想了想,道,“若要布置周全,恐怕要两三日……”

“无妨,你即刻飞鸽传信于他们,提前准备。”肖懿卿道,“我可以借口阿狸晕船,需要修整,在苏州短停三日,三日后我们再去应天。”

“嗯,这个法子可行。”浩鹄起身快步向船尾去,把起橹桨,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