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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厨房内,渐渐药气萦绕,这独特的香味,逗留在少姝鼻尖,觉得十分受用。

对母亲所用的药量,少姝已把握得相当精准了。“头煎”一好,她便用厚布垫着,小心端起药罐,将药汁轻缓倒入大碗内,接着续水,放到火上再熬第二遍,这次用时只需上次的一半了,两次汁液混合,是母亲一天要服用的量。

将熬好的汤药搁在灶台上,这样不至于凉得太快。

厨房门边立着一架柏木药橱,分层放着各类药材,最高处摆的是放药方的匣子,少姝踩上马扎取下药方,核对一遍橱中的药草,口中念念有词:“黄芪、当归、柴胡、远志……”,伸手自右边的丫髻中抽出一支簪笔,放到嘴边抿抿湿,在手头的麻纸上写下暂缺和量少的药材,那簪笔尾处削得极尖,因常插在发中的缘故,磨得锃亮。

正垂头写着,听到大门上的响动,知道是尹毅来唤她上后山采药,便冲窗外招呼一声:“尹毅哥,我还在攒点药材,就快好了!”

尹毅高声应了。

其母秀英跟着,也快步走进院来:“你这孩子,脚力这么快,在后面喊都没用,赶得我气喘。”

秀英略缓缓,忙奉上带来的点心,思霓一面道谢,一面笑迎他们母子到厅堂坐下。

端来滚滚香浓的茶水,思霓道:“毅儿,慢慢用啊,小心烫。”

“夫人,这茶啊,还是烫嘴的时候香。”秀英说着轻啜一口。

“这么说来,我和秀英嫂一样,”思霓笑,“这么早,你们用过早饭没有?”

“是的夫人,我们刚吃过啦!”尹毅老实朗声答腔,却不知夫人于近处,细心地端详他的双眼。

“秀英嫂,早同你说过,少姝上山采药本不用唤尹毅来,驮药什么的还有骐骐陪着,不如叫孩子回去歇着养养吧。”

秀英听了,却不吭声,只是笑着用手指指儿子,意思是且听他说。

尹毅果然急道:“我不要紧的,夫人,横竖在家里呆着也无事,跟少姝姑娘作个伴也好哇!”

思霓见他坚持,便也不再打劝了。

“听你母亲说,近些日子来,你觉出眼前影绰有光了?当真是个好消息啊!”

“是啊,多亏了思医师妙手回春,除了接受医治,修习思医师教的功夫,毅儿也不敢松懈,返乡回来以后,身子都健壮了不少,真是因祸得福。”尹毅有礼笑答。

思霓笑:“记得在大宅时,你就闲不下来,喜欢琢磨拳脚棍棒,等眼疾一去,你再跟他正而八经地拜门墙作弟子吧!”

(拜门墙:拜为老师。《论语 子张》中子贡称颂孔子学识博大精深“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后以门墙指师门。)

“听到了么,毅儿,夫人说你很快就能好的,妈可盼着这一天了!还不赶紧谢谢夫人!”秀英激动起来,不停地在儿子坚实的脊背上抚弄着。

尹毅忙起身,恭恭敬敬,向着思霓深施一礼。

思霓忙把孩子扶一扶:“快别如此,毅儿赤诚果敢,学什么都像样,秀英嫂须得用心栽培。”

少姝坐在门沿的青石上,将木屐换成草鞋,听到这儿,顺势接话进来:“尹毅哥一门心思要拜舅舅为师,他跟舅舅求了几次了,妈妈也帮着说说?”

听了她这话,尹毅欢喜不禁,神情流露出几分期待。

“我知家兄从未收过门徒,但我估摸着毅儿品格倒是颇与他投缘,此番也许时机正好,但试无妨。”思霓答应下来。

“多谢夫人玉成,我总觉得,有缘法的话,这时机要多巧有多巧,若无缘,便是要多不巧有多不巧,只是,为此事劳动夫人,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秀英轻声细语,心知没有强求的道理,对思夫人提出从中斡旋感激不已。

少姝脚步轻盈,欢蹦着进屋来,她先同秀英问候过几句家常,就上来招呼尹毅出发。

二人在母亲们的嘱咐声中,带了骐骐,说笑着出了院门。

“如今上面许多山道,他们都惯熟得很了。”思霓收回目送的眼神,为秀英续上茶水。

“真是少年不知愁啊,”秀英笑道,“夫人,说来也怪,人在泄气的时候,只消一瞧见孩子,那力气,就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了。”

思霓深以为然,知她为着独子的眼疾,明着暗着流了无数泪水,可最后,终究还是为了这个孩子,重新抖擞起精气神。

“秀英嫂,病在孩子身上,疼在父母心上,都一样的。这两年,你为毅儿打理周全,做得不能再好了。”

“唉,那会儿我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要没有夫人开解,心里真是最难活不过了!是夫人说苛己甚深无用,为着孩子,更要扎挣着想法子。”秀英为这份相知感动,眸色晶莹流溢,“如今看来,毅儿的眼疾合该在思医师手里除灾,痊愈有望了,我们全家老小更是诚心感激夫人的一道劝慰。”

(扎挣,方言,意为勉力支撑。)

“你太客气了,”思霓双手覆在秀英手背上,语气谦和,“瞧着他们,嬉戏如常,人家两个不晓得同病相怜,咱们两个倒是时时为子相怜呢。”

秀英听了,变色道:“怎么,少姝姑娘看着挺好啊,难道说……”

“劳你担忧,没事的。”思霓旋即摇头,叫她放心。

原来,少姝三岁上,罹患一次不知名的重疾,昏迷不醒,药石难进。彼时,思霓先夫郭如昑仍在世,他一生唯有此女,自是如珠如宝般疼爱,夫妻俩为了女儿的病心焦火燎、寝食难安。数日后,不知什么缘故,小姑娘忽忽睁开了眼睛,要吃要喝,竟全好了。再后来,才发觉,当她虑重情急时,身上会突发抽抖不能自抑,众人无法可想,皆以为是上回重疾落下的病根,好在也不是常犯。

郭如昑辞世那年,少姝不过七岁上下,数那一次,她病起最急,极重时甚至昏厥倒地,秀英记得深切,常为他们父女的情深缘浅而慨叹不已,那次,少姝亦是在思霓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如初。

“为人父母,能陪孩子挨过病痛,做什么也愿意。”思霓抬起眼,叹口气,递过来一方绢帕。

秀英这才觉得脸上凉凉,什么,人有了年纪,眼泪越发没份量了,最怕这种感同身受,急痛攻心,无声细流。轻轻擦拭过,她努力正色道:“少姝姑娘如此懂事孝顺,夫人倾心爱护,可是没有白操劳啊。我仿佛记得,合家上下都曾问询过姑娘,她那病来时,是怎么个难受法?没想到她说——”

“她说,会觉着体内有股力道在横冲直撞,她自己试出来,难受的时候若能飞快地奔走——最好是同风一样快——身子便可舒解一大半。‘这是哪门子的疗法?’大家权当她是小孩子说胡话罢了。”思霓微笑道,“这毛病啊,本是身心不调所致,自然不能怪孩子了,而太过多思明敏的心性,更易诱发此疾。后来,我带她返来狐岐山,得以随意悠游于山间水畔,这孩子竟没有再发过病了。虽难说已然自愈,但能得如此,也足够欣慰了。”

“不瞒夫人说,我当初真是纳闷,毅儿的眼疾,不停用药还怕效用缓慢,少姝姑娘却敢不用?可结果一看,”秀英一拊掌,声线拔高了不少,“人们都说思医师华佗在世,殊不知夫人更是博学,不用药亦可治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