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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毅沉吟半晌,下颌微微抬起,郑重道:“他们之所以千古留名,不单是因其武艺超绝,或是以命图报,我觉得他们拼上性命的作为,既非囿于一己的功利私欲,也并不受制于恩人情义,往深处看,实是一颗甘为家国生民的仁心。”

“说得不错,人而不仁,则偏正道远矣。”不知何时起,思霄已赫然立于门前,无疑听到了二人方才的品评。

(人而不仁:出自《论语 八佾》,指一个人没有仁爱之心的意思。)

少姝和尹毅急急起身,迎至门前。

“见过思医师,我不过是顺着少姝姑娘的话头随口议论几句,让医师见笑了。”尹毅拘谨地躬身答道。

察觉到他说话时脸颊瞬间绷紧,忐忑局促之态叫一旁的少姝忍俊不禁。

“仁德乃五常之本,你小小年纪有此见地,已是不俗,可见你阿翁教养用心!”思霄一袭月白长衫,眉目俊秀,清健挺拔,他缓缓说着话,轻摇敞袖,迈步而入。

(五常:即仁、义、礼、智、信,是儒家用以调整规范人伦关系的行为准则。三纲、五常这两个词,来源于西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一书,但作为一种道德原则、规范的内容,渊源于春秋时代的孔子。)

虽晨起即开始坐诊,到此时竟瞧不出丝毫疲累之色,他一如既往地萧萧肃肃,风姿爽朗。

仆从小叶快步跟进来,忙活着端起匏壶,为主客奉上新茶。

“在前边院子里,就听到少姝琴曲‘扒拉’得有声有色,”思霄看着他们,“你二人今日上来挺早呵。”

“没办法,有人要做舅舅的徒弟了,自然得勤快些!”少姝慧黠一笑,言语间提点着尹毅。

尹毅心领神会,待思霄甫一坐定,他便跪拜下来,郑重奉上束修之礼,言语恳切道:“请思医师收下弟子吧!”

小叶接过来篮子,思霄打眼看了,笑道:“你们祖孙有心了,尹毅快起来坐。”

尹毅仿佛没听到,依旧在原地跪着不动。

小叶接了思霄的眼神示意,貌似闲闲地问道:“尹兄,前些日子主人教的拳法可练熟了?”

“多谢小叶哥劳问,我一向是日加勤练,未敢懈怠。”尹毅拱拱手,据实以答。

“好啊,不如你来同小叶对练一番,活动舒展开筋骨,呆会儿也好施针。”思霄以他特有的温文而雅的语气提议。

“这——”尹毅闪过刹那的迟疑,旋即高声应了下来,“是!”

以往,尹毅双眼不便,思霄在传授所谓“健身功法”时,常以手把手指点,纵是对打,亦是二人边说边练,缓慢地拆解招术,尹毅还未有与人实打实过招的经验。

众人行至院中,小叶眸光熠熠,率先摆弄开了架势,脚下灵活腾挪,跃跃欲试,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而尹毅这里,好似处于提防之势,且不急于出拳,当对方步步逼近时,总能提前或闪避或回应,总之防了个密不透风,让小叶一时难以找到机会。

几个回合试探下来,尹毅方尝试着反攻,二人拳脚时而胶着时而散开,难免露出更多的破绽,一下子,尹毅反应不及,险被小叶快攻“削”去头帻,虽滚翻及时,也很快大汗淋漓。

这边厢,舅甥俩落坐于廊檐下,惬意地焚香品茗,顺带将远处的对拳战况尽览眼底。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沐浴在春风里,思霄不觉浅浅低吟。

(“斗酒相娱乐”等句:出自汉末《古诗十九首》之《青青陵上柏》。)

少姝鼻头耸动,恍然道:“舅舅碗里是洛阳杜康?想起来了,玖儿姐姐说她望见舅舅于白鹿山竹林会友,真好兴致!”

“是么?说来她离家也有些年头了,那丫头同她妈妈一个性子,闲不住,也逮不住,准是觉着与你‘共梦’新鲜好玩,这才露了形迹。”思霄老实不客气地点破了玖儿的心思。

“白鹿山上,与舅舅共游的高人逸士想必不少。”少姝也学会拐弯抹角了,在舅舅的知交当中,她目下仅识得了佛图澄大和尚一位。

“是,大和尚上来过,还同我说起你。”思霄嘴角微扬,蒲扇轻动,意态慵懒,看样子,还是无意提及其他友人,“巧了,方才你们说到刺客,倒叫我想起来,在此次‘竹林之游’中,也谈及不久前皇帝遇刺的事。”

(皇帝:即魏帝曹髦。)

“皇帝遇刺?”由于惊,少姝的唇形保持了许久未变。

“是,皇帝驾崩了。”思霄言简意赅。

“皇帝驾崩了?”少姝错愕地只会重复。

思霄长眼睁圆,看着外甥女调侃道:“你们母女才是不问世事的山中仙呐!”

少姝无从反驳,山居日月确实闭塞,不然,她也不会由衷艳羡这个云游过四海八荒的舅舅了。

为了满足少姝的好奇心,思霄絮絮述说起原委:“就我那友人所听到的传闻而言,近些年皇帝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乃召侍中尚书等人,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本欲在殿上起事废掉晋王,不料事泄,他便亲率左右攻入其府邸,声称讨伐罪臣。司马府中上下兵将俱不敢迎战,唯有太子舍人成济执戈攻向皇帝车驾,正好刺中,锋利戈刃从皇帝背上穿出。”

(“司马昭之心”句:《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高贵乡公传》裴松之注引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后演变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比喻野心非常明显,已为人所共知。)

(成济:曹魏将领,依附于司马氏家族,拜太子舍人,得到司马昭的心腹贾充指使,刺死魏帝曹髦,后司马昭为平息众怒,将成倅、成济兄弟二人杀死。)

真是血淋淋的残忍怵目场面。

毕竟关系到九五至尊,少姝本想斟酌一番用词,还是放弃了,她长吁一口气,叹惋不止:“惨也,惨也,多么可怜呐!”

思霄仍然平和,云淡风清地道出那两名刺客的结局:“事后,司马昭欲将弑君之罪归于成济兄弟,岂料他俩拒不伏罪,赤身翻上屋顶,又大骂司马昭逆贼,终不免被其军士从下乱箭射杀。”

少姝骇绝:“好一招卸磨杀驴。”

“呵呵,”思霄又加上一句,“与淳朴耿直的聂政相比,成济之流可说是天悬地隔,徒剩贻笑大方罢了。”

“天下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少姝兀自低声嘟哝,所指显然不在那成济兄弟身上。

“嗯,如今看来,‘司马昭之心’甚嚣尘上,越发不思掩饰了。”思霄呷了一口佳酿。

“那曹氏宗族,岂非堪忧?”少姝说罢,下意识地捂捂嘴,“子猷哥哥向来耳提面命,不准我们兄弟姐妹妄议国是,让他知道了,怕又要招一顿好说。”

“他这样做也不难理解,你们年纪尚幼,一来分不清场合,二来掂不清轻重,故有此限。不过,郭门子弟,秉承家道,既须通晓人性的阴暗,又需具备相当高的修养才行——想郭有道当年在洛阳太学时,会得编顺口溜来讥讽朝政,他若知晓此事,想必更刺得入骨三分。”思霄这口气听着,像是与有道先生相知甚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