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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少姝的山水 > 第17章 何所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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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姝姐姐,择洗成这样行不行?”

卫铄清脆的声音将神游的少姝拽回了当下,无忧无虑的稚气重又在脸上浮现:“卫妹妹心灵手巧,我都不大信你是头回干这活的了,来,咱们收拾收拾回去喽!”

“我见士季叔往林子深处去了,要不要叫住他?”

“饭好还得一会儿,不如让他四下里走走吧。”

钟会离了她们,兀自向水沟上方的杂林踱步而去。

站在高处,可以看到郭家院落的全貌,泉边两个少女的身形缩成了模糊跃动的娇俏丽影,不时还有三两散农慢步而过,眼前这般田园乐的景象令钟会多少有点感慨咋舌,谁能料到,当年“一言九鼎”的郭有道,其后裔如此甘于平淡,就连种菜做饭此类的活计,到了他们这里也变成了很怡然享受的事,细细思量来,就像沉迷于锻铁的“那人”,诗人,铁匠,从目前看来依然保有的皇亲身份……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身份,竟都毫无违和地融汇在“那人”身上了。

清风拂来,钟会眼中不再驻留遍地浓荫的美景,面色转而阴鸷,额角覆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关于“那人”的种种,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他,总在毫无防备的时刻狠狠地攫住他的心,无法驱散,无法忘怀。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恰是担心自己失态露于人前——那名叫少姝的小姑娘,举手投足像个孩子,但目光却有不同,似有一股直抵人心深处的魔力——于是借个由头,独自一人躲来这里,舔舐伤口。

那日,他带着一大队人马铺陈着好大的排场,想要结交嵇康,他终于进了门,且是浩浩荡荡地进了门,但还没有来得及充分享受这次成功骄人的喜悦,更大的挫败感已席卷而来,且是在簇拥巴结他的一众名流阔少们亲眼见证之下。

耀武扬威的人欢马嘶并没有吸引到正自挥舞铁锤的嵇康,他旁边的地上坐着向秀,一下一下,专注地拉着风箱,二人的动作配合默契,如行云流水,间或旁若无人地相视一笑。

俊美如修的面容与炉火映红的胸膛,构成了一副健硕且魅惑的图景,仿佛不像个真人,钟会只记得那火苗似是蹿到了自己的脸上,灼热难当,每一刻,都觉得嵇康的脸就要转向自己了,然后始终没有,叮叮当当的锻铁声,在这门庭若市的时分,竟能传出回音一般的寂寥而空灵。

自讨没趣,无措的众人只能退去了。

钟会尴尬无声,身后如同响了个炸雷,听到那人极尽揶揄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一道道刺探般的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只觉得浑身要冒火似的燃烧起来,然而,只能悻悻地回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何所闻而来?”句:嵇康问话的意思是:听到了什么才来的?看到了什么才走的? 这个惊心的故事出自《世说新语 简傲》。)

逼人的吊诡氛围,恼人的愚蠢期待,哄人的不以为意……汗水点点滴落,胸口一阵虚脱般的无力。

几声凄厉的“哇哇”乱叫,惊得钟会倏地起身,四围慌乱寻看,哦,原来是乌鸦归巢。

笑话,我钟士季是何等样人,岂会忧惧那些无聊至极的事情——损及我的声名?他试着冷笑了一声,试图压下搅乱翻腾的难宁心绪,然后,强自镇定地向水沟下的院落走去。

少顷,筵席的案几准备停当,仆妇丫鬟们开始流水般端上菜肴。

菜式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请。”思霓轻声道。

客人入席就座,除了别的下人纷纷退下,钟会特意叫石生也在末座陪用。

主宾谈笑风生,又是一番欢宴不提。

厅堂里用茶之际,乐铄的提议叫大家都吃了一惊——

“机会难得,我想住下,与少姝姐姐好好玩耍几天!”

“怎么,你又打算在狐岐山‘安营扎寨’啦?”钟会未置可否。

“士季叔你就答应我嘛!”卫铄撒起娇来,看样子是志在必得。

最怵她耍脾气闹别扭,钟会面露难色:“你这孩子,有没想过,为思夫人母女添扰多不合适?”

思霓却莞尔:“钟司隶不必见外,能有什么麻烦的,实话讲,我还顶乐见孩子们在一处热闹呢。”

话已至此,只好应下来,钟会对兴冲冲的卫铄叮嘱道:“那好,过几日我是怕没有功夫上来了,便派车来接你好了。”

“过几日?”

“三日。”

“五日!”卫铄铁了心,咬紧不松口,“虽然错过了上巳节的盛况,但我也好想上源神庙泉眼处瞻拜瞻拜。”

见钟会再度无奈地点了头,卫铄这才放声欢呼,喜笑颜开。

少姝拍手称快,拉着她的手,好一通表明心意:“太好了卫妹妹,不用问也知道你走过了很多地方,此地山水风物或许不是最美的,但我也很想带你尽数赏游一遍。”

侍立在旁的石生听见了,嘴角轻轻地扬起。

“对了,少婵姐姐也留下?”卫铄扭过头去建议,一副毫无疑问的口气。

见众人目光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尽管心下相当纠结矛盾,还是嗫嚅婉拒了:“我就不用了,家里还有好多事……”

“唉,姐姐好不扫兴,好难得来一趟,多陪我两日也不行?”卫铄不高兴了,接连反诘她,“家务料理哪有尽头?累得人要死要活,当真预备好了,嫁过去就做贤妻良母?”

少姝几欲绝倒,可能在卫铄的眼里,除了她心爱的书道外,其余的没准儿都是耗人心力的重度劳作,除了可以尝试着玩一玩,到底也看不出来什么价值吧。

又见少婵的粉面腾一下涨了个通红,用眼神频频求助于自己。

“少婵姐姐要打理的家务也不少,她不在,大伯母想必吃力,让她去忙她的,我陪你安心散淡散淡!”少姝温言哄嘬,又拍拍胸脯大声应承。

卫铄见此,也只好作罢。

若是在数月前,少婵认为她可能会没有任何的犹疑,有什么理由拒绝卫铄呢?她太了解这个小妹妹的心情了,耳边仿佛有把极具诱惑的声音。

你以为这样尽兴游乐的好日子还很多是不是?过一次少一次了,及时行乐又不会碍着别人,还在等什么?

但若选择依然顾我,心上沉甸甸的压负感又是怎么回事,照此下去,莫非要变成作茧自缚的羁绊?吃惊,恐惧,不明所以……胸口像是狂风过境一般,而表现在面目上,也只是长长的睫毛在不停地抖动而已。

“少婵姑娘要下山,那我们送你回去吧。”石生无端插了一句。

正自天人交战的少婵猛地抬头,她起先一怔,接着收起了迷离的目光,然后落落大方地向说话的人道谢。

室内静谧瞬时,少姝左看右瞧,感到气氛莫名起了变化。

见思霓含笑望向自己,石生面容一紧:“想来卫姑娘这几天不用练字,借此我也跟着松一松。”

钟会大事化小的挥挥袖角:“他呀,早对华岩馆神往多时,这几日暂且留在馆中,跟着子猷读书好了。”

卫铄态度软化了,眸中漾出淘气的神情,嘟着嘴,无声地冲石生说了什么,但见后者唯唯诺诺,不尴不尬地浅浅一笑,聊作回应。

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是这样定下来了,大家还都满意。

只是待钟会的众多下人动手将卫铄的行装箱匣依序搬进屋内时,少姝才结结实实地大吃一惊,她一边调度着还一边打趣:“我的乖乖,但凡我们少一间窑,怕是就放不下卫妹妹的宝贝家什了,高门千金的排场真是了不得!”

一并留下的两名小丫鬟掩着嘴笑答:“岂敢胡乱摆放,少姝姑娘告诉我们什么收在哪里合适,保管收拾妥当。”

少姝便告知她们将卫铄日用等手边物放到自己卧室去。

回程途中,少婵独乘一辆,钟会则与石生同车。

“还真是个孩子呢,你瞧瞧卫铄与郭家姑娘那亲厚的模样,难舍难离。”钟会状似不解地摇着头。

“是,双方赤诚相待尤为可贵。”石生颇为动容地应道,一边用绢布印了印额角的汗水,怎么回事,才离了水沟的清凉之地,仲夏的闷热似乎又卷土重来了,坐着不动也是满身汗涔涔的,他时不时地望一眼侧后方的油碧车,静静的跟着前行,不急不徐,天青色的帘栊也全都放了下来,遮得密不透风。

“人呐,在开始的时候都是那么亲近融洽的,后来渐渐就不一样了,所谓初隆而后薄,始密而终疏,何故也?”

“……”石生摆出愿闻指教的表情。

“有贪其财而交,有慕其势而交,有爱其色而交。三者既衰,疏薄由生。”

“虽说确有权以一时之术,取以仓卒之利的小人之辈,但也有升华为君之子交的先例,相知相惜,至死不渝,好比有道先生与在下高祖,钟兄实不必过于悲观。”

(“有贪其财而交”句:出自钟会《刍荛论》,其实也从侧面隐秘反映了其人孤独缺爱,渴望得到别人认可而不得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