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决战前夕
在大军出发后的第三天,路上开始下大雪,漫天雪花如蓬毛飘落,不过片刻功夫,地上便被一层洁白雪花所覆盖。
马蹄踏落,在雪中留下一连串足印。
“参军,因为前面雪太大,魏侯传令全军暂且停顿下来歇息。”
杜甫闻言便勒住战马,叹息一声道:
“幸好现在停下歇歇,若再往前走一会儿,怕是某这幅身子骨要吃不消了。”
“杜公可是又在感慨了?”
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杜甫回头看去,正是颜季明含笑望着自己。
“拜见魏侯。”
杜甫下了马,躬身施礼道:
“老夫岂敢自尊一个公字。”
颜季明翻身下马,踩了踩地上的雪,笑道:
“这雪太大,怕是明后两日行军都得放缓速度了。刚才听您那话,却是累了,这两日也正好从容修整下。”
杜甫叹了口气,摆摆手道:
“这次却是老夫孟浪了,明知年老体衰,却舍了面皮强要跟来。”
颜季明平定外敌后,又率领大量骑兵出土门关,径直朝着灵武的方向进军,浑然不在乎河东军不久前才在辛云京的率领下进攻过自己。
杜甫知道大军即将再次出征的消息,又得知颜季明这次是为了去灵武,便私下拜谒过颜季明,希望自己能随军出发。
有杜甫同行,自然也是少不了李白。
颜季明军中禁酒,虽说对他也能宽容些,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捞不到酒喝。
不过后者兴致极高,没酒喝的时候,一大早就骑马跟随哨骑出去晃荡了,身子和精神都比杜甫要好很多。
杜甫的心思,其实就是希望能去灵武看看朝廷的现状。
“茫茫雪景,漫漫征途,您老何不趁此好景赋诗一首?”
“呵,去岁战乱,这雪景茫茫之下,覆盖的不知是多少百姓的尸骨。”
杜甫摇摇头,忽然又觉得这话对着颜季明说有些不妥,便又笑道:
“不过,在您治下,百姓过的日子还是极好的。”
绝大部分百姓有活干,能吃饱,税赋也不是很高。
魏博镇中缴纳赋税的大头是盐铁以及各种商税,属于那种多挣钱的人就得多交税,分摊到普通百姓头上的税款并不沉重。
而这样的政令,吸引了大量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进入河北,尤其是在魏博镇定居。
“魏侯!”
远处传来一声喊,李白纵马而来,等到了跟前,不待颜季明说话,就笑道:
“魏侯怎么知道李某射到了一头大鹿?”
“...”
谁问你了。
颜季明摇摇头,看向李白身后。
数名哨骑也跟在后面,此刻纷纷下马,将捆在马背上的死鹿给解了下来。
“今天午饭吃鹿肉。”
李白连忙问道:
“这鹿说到底还是某猎来的,魏侯可否给些......”
“给什么?军中自我而下,禁止饮酒。”
颜季明知道李白的意思,却故意道,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么,既然是老兄要求,我若是不允许,却是太过不近人情了些,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快快说,只要什么?”
李白迫不及待道。
“美酒佳肴,须得写两首诗相配吧?”
“原来如此,写诗又有何难?”
李白正要随口诵出,颜季明瞥见陈温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心知有异,便告罪一声,拔腿往陈温那儿走去。
“什么事?”
“前方探马刚才汇报说,发现了一支商队。”
“商队有什么好稀奇的?”
颜季明没好气道:
“放他们过去就是了,难不成你还想撺掇本侯去抢么?”
“当然不是。”
陈温连忙摇头道:
“末将话还没说完呢,那商队后面缀着两股盗贼,看其意图,应该是打算找机会下手了。”
颜季明微微皱眉道:
“他人的祸患,关我何事?”
“是末将多嘴了。”
“那股盗贼有多少人?”
“不多,也就两百余人,不过其中至少一半是骑兵。”
“这也不算少了。”
颜季明摇摇头道:
“看来辛云京被我俘获后,这太原府境没人压着,已经有些乱了。”
太原府尹辛云京始终被软禁在常山,颜季明这次出兵,也将其一并带了出来,但肯定不是为了让他继续做太原府尹,而是另有他用。
“点五百骑,让马燧率军去剿了。”
这次一同带出来的不仅是数千牙军骑兵,还有两千余奚人骑兵及李宜奴随行。
颜季明与她私下谈过,已经允诺此战之后,立其为奚人王。
“是。”
马燧是刘客奴推荐的一名年轻将领,如同去年的陈温薛嵩一般,在颜季明身边做副手。
他平常习惯于默默做事,并不张扬。
到了中午时候,军中炊烟袅袅,马燧纵马赶回,身后跟随着数人,其中还有两位中年男子,身上穿着的是绫罗衫袍。
“太原府晋阳参军王潮,拜见魏侯!多谢魏侯派兵相救之恩!”
“王潮?”
颜季明想了想,并没有听过这人,不过眼下是在太原府地界,这人又姓王,便随口问道:
“可是太原王氏子弟?”
“是。”
王潮一脸恭敬,并没有因为颜季明的随意而露出不满之情。
“你旁边这位是?”
颜季明看向他身后那人。
不待王潮介绍,那人便自己拱手道:
“龙标尉王昌龄,拜见魏侯,贱名不足挂齿,是故不敢自称。”
王昌龄...
颜季明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看着王昌龄浑身不自在。
嗯,王昌龄虽然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但面相坚毅,又带着几分儒雅的气质,所以一眼看上去也不算差。
因为曹得意之前在太原府的残酷弹压,连带着太原府内权贵对颜季明也并无好感,因此传出了许多对颜季明的恶意流言。
其中有一条,便是...好男色。
王昌龄暗笑一声,却忽然望见颜季明身后两人,忽的眼睛一亮,不敢置信道:
“太白?”
王潮被陈温客客气气地打发回去了,王昌龄则是被留下,一同吃烤鹿肉。
“没想到能在这重逢。”
李白放下烤鹿肉,一时间乐得忘记手上的油渍,伸手用力拍了拍王昌龄的肩膀。
王昌龄看了一眼衣服上的那道油渍,嘴角不由抽了抽。
自己被接连贬官,囊中因此羞涩,
做一身新衣裳现在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不过见到老友的喜悦,倒是让他放下了这种无所谓的细节。
王昌龄也放下鹿肉,同样用力拍了拍李白,笑道:
“因为战事,所以不得不归家来看看。”
颜季明在旁边眼神一闪,忽然问道:
“王龙标既是归乡,不应该是路经亳州么?”
王昌龄有些莫名其妙,思索片刻后,才笑道:
“之前确实得路经那儿,但因为永王起兵,所以下官也不敢从那走了,只得绕道,先到了河北,再到太原这儿。”
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感慨道:
“天下战乱,民生多艰,下官听说河北虽是首先爆发战乱之处,但如今河北太平安乐,却远胜过其他地方,可见魏侯您在其中居功极多。”
“是么?”
颜季明心里暗暗点头,脸上却是笑了笑。
在历史上,王昌龄离开龙标还乡,在途径河南亳州的时候,因为触怒刺史闾丘晓,为其罗织罪名而后杀害。
这个闾丘晓在历史上还做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张巡困守睢阳的时候,此人冷眼相看,并不发一兵一卒支援,坐视张巡最终城破遇害。
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因为颜季明,这时候发生的很多事情要么提早了许多,要么干脆就没再发生过。
李白、王昌龄两人渐渐谈及以往故人,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落泪,杜甫在一旁也跟着说话,和王昌龄很快就熟稔了起来。
颜季明只是在一旁听着,偶尔说两句话,他对这些人话中的往事也颇有些好奇。
李白喝的醉醺醺的,他站起身松了松腰带,掀开营帐的帘子往外看去,大笑道:
“好大雪!”
此时不用急着赶路,所以雪势越大,反倒越让人沉下心来欣赏。
李白思索片刻,开始对着雪景吟哦起来。
一首诗罢。
杜甫、王昌龄两人同时称好,李白回身笑道:
“今日待客酒肉,全都是魏侯供给,此诗名不如叫雪日呈魏侯吧。”
“好。”
颜季明大笑起来,伸手用力拍了拍李白的肩膀,在他肩膀上也留下一道油渍。
老李还是很会的嘛。
......
李光弼跪坐在营帐中,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封信。
一封.....由朝廷使者带来的旨意。
朝廷令他从河东南下,堵死叛军的退路,窥探时机,想办法夺回潼关。
许久后,他冷笑一声。
“天真...”
近来河东道叛军兵力锐减,李光弼判断他们必然是全部被收拢到了关内。
显然,叛军中主事的那位,已经打算在关内道聚拢兵马,回应朝廷的这次进攻。
或许...这就是决战了。
李光弼叹息一声,他伸手拢了拢散乱的书桌,无意中把一张信纸碰掉在了地上。
书信的落款处,
赫然有曹得意三字。
“朝廷现在对颜季明忌惮很深啊。”
李光弼随手将那张信纸捏作一团,想了想又将其彻底撕碎。
“唉,何苦。”
在此之前,李光弼曾数次给朝廷上疏,解释颜季明并非是威胁,朝廷眼下要着重注意的,应该是叛军和永王。
奈何朝廷偏偏要在这时候卸磨杀驴。
不错,在李泌的谋划下,这事做的很干净。
北面奚人是为了复仇,南下劫掠河北,
西面的辛云京是私仇。
南面叛军和永王,一个是要夺回河南,一个,则是已经形如叛逆。
就算是曹得意,也是因为阉子之恨,才会去想要毒杀颜季明。
但你事情弄得这么大,怎么可能把首尾都能处理干净?
“太蠢,太急。”
李光弼知道现在朝廷倚重的大将是谁。
郭子仪。
之前关内道大败,叛军势头凶猛,同时猛攻关内和河东。
郭子仪的一个儿子,就因为主动率军殿后,战死在了河东,可见郭氏满门的忠诚。
就算是多疑的李亨,也会选择尽量拉拢郭子仪。
相比之下,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人虽然也都是大将,但之前直接被一道旨意贬谪成了白衣,虽说后来被李亨官复原职,但因为后者的数次愚蠢命令,则是让封常清也忍不住怒火,据说常常在醉酒后痛骂朝廷。
但其与颜季明不同。
所以李亨虽然也听说了他们的些许不满,但也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高、封的兵权来自于李亨,回援的安西北庭军,则是被李亨交给了其他人率领,只分给高、封二人普通新卒和一些朔方军士卒。
只需一道旨意,他就能像父皇一样,随意拿捏这两个大将。
而颜季明呢?
河北大半郡县都在其控制之下。
魏博镇中的全部赋税,更是只需要交给节度府,而朝廷只能厚着脸皮跟他来要!
不说赋税,光是颜季明麾下逐步壮大的天雄军,也足以让李亨寝食难安。
若时间能够重来,李亨绝对不会把这个看似温驯实则全身都是反骨的颜季明放回到河北!
他亲手造出了一个无法控制的怪物......
“节度,兵马已经准备好了。”
李光弼收起思绪,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呆了一个月的书房,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随口道:
“把这里的全部文书信件,都给我烧了。”
“是!”
历朝历代兵马之强横,无有能过汉唐者。
三万余兵马,哪怕其中原本大多数只是新卒,但在数月内疯狂征战和李光弼的训练下,已经成为了一支足以野战的精锐。
没成为精锐的那些,则是早就死在了之前的无数战场中。
相比于一边治下一边养军的颜季明。
李光弼毫无顾忌。
缺少兵马,就征。
缺粮,也还是征。
他不用在乎自己是否征发了太多青壮粮食,会影响到日后的恢复和发展。
他只知道,自己是将。
自己,
只需要赢。
身着黑色甲胄的李光弼,缓步走上高台,对着下方露出激动之色的将士们,沉声道:
“诸位在河东休息的也够了吧?
现在,
朝廷需要尔等的时候到了。”
李光弼着黑色甲胄,身后披着红色大氅,看上去英武非凡。
他猛然拔剑,吼道:
“此去,
当夺回潼关!
重整大唐!”
将士们轰然应诺,甲胄的摩擦声汇聚成滚滚浪潮,向着潼关的方向奔腾。
三月。
时关内大旱,民不聊生,朝廷犹征粮以为军用。
郭子仪为帅,官兵十数万,往攻长安。
燕帅蔡希德拥军七万,不退,意在决战。
四月,
李光弼强攻潼关,数次未果,军中饥馑。
关外横尸遍野,遂起大疫。
五月,
魏博牙军至灵武,天子召魏侯季明,相谈甚昵,呼魏侯为弟,魏侯从之。
五月中,
魏侯以谋逆罪,擅杀朝臣十人,横尸宫外,有宦官奉旨出宫呵斥,魏博将陈温跃马杀之,魏侯率军入宫请罪。
五月末。
天子嘉其平叛之功,擢升魏郡郡公。
时人以颜季明未及弱冠之年即得公侯之位,或有褒贬,赞誉讥讽无从偏颇,唯独笑朝廷杀功臣无果,自此永失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