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的夏天也会有雪,这就足以让白渊渟感到有趣。
他喜欢雪的白。
他喜欢雪的沉默。
他喜欢雪的一尘不染。
他喜欢王行岐挨冻。
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一件至少可以御寒的大衣,但王行岐只有苦笑。
一个小个子走在前方,就像是一群大人在陪一个小孩子玩过家家。
兴致勃勃的小孩子已经带领着大人们走过了十几个几乎看不出区别的岔路,现在脚下的路仿佛又回到了原地。
白渊渟自始至终都告诉自己要相信张易妨。
所以他尽可能的安排自己像一块石头,跟在张易妨的身后滚动。
直到白渊渟第八次看到了巨石下那根被风吹断的枝叉后,终于按耐不住。
之前他宁愿怀疑自己的眼睛,也不愿意怀疑张易妨。
“我现在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介意。”
“不是我信不过你……”白渊渟在事先声明。
面对不熟悉的人,发生了误会很容易再就没有解释的机会。
“……只是我总感觉我们是一直在走循环的路。”
“你应该相信你自己。”张易妨眼角带着笑意。“我们就是在转圈。”
“那你觉得我们还要在这里转多久?”
白渊渟擦了擦头上的汗。
天气虽冷,但他的大衣很厚。
张易妨没有回答,反而回过头看着身后的那几个“大人”。
“你们说,应该走到什么时候?”
他竟然会把这个问题转赠给别人,这让白渊渟感觉有些哭笑不得。
身后的一位“大人”,此刻手里正拎着个大锤。
因此他的脚印要比其他人更为深沉。
此刻他已经怒不可遏,通红的血管加深了脸上的疤痕。
他是韩穆。
白渊渟之前并没有认出他来,直到他看到了韩穆手中一百二十斤的铁锤和脸上的涌动着鲜血的疤痕。
韩穆很骄傲,无论是看他的眼角还是嘴角。
他总是为自己能够拿起一百二十斤铁锤而骄傲。
但骄傲的人也会疲惫,无论是谁拿着一百二十斤的铁锤走这么久的路都会疲惫。
“你他妈要在这里转到什么时候?”韩穆无法再忍。
张易妨摇着他的头,选择背对着身跟他沟通。
“走到你这个蠢猪跟不上我们的时候。”
“我听闻天山有十六道绝路,恐怕你也不知道去路。”韩穆冷笑道。
张易妨点了点头,并没有回复这个问题。
“我也听闻你全家都死了。”
张易妨不生气,是因为他知道去路。
韩穆很生气,是因为他的全家真被人杀光了。
到目前为止,张易妨都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过身。
但就算他没有回头,也感受到了韩穆正强压着怒火跟在身后。
强压怒火会影响身体健康,所以张易妨转过身体,得意洋洋的走到韩穆面前——走到韩穆的铁锤之旁。
他弯下了腰,正在用自己的头跟一百二十斤的铁锤比大小。
近大远小。
每个人的视角都受自己所处的立场制约,所以没有人能用自己的眼睛判断出张易妨的头和铁锤究竟谁大谁小。
但显而易见的是,张易妨的天灵盖没有铁锤一半坚硬。
“你想不想拿铁锤砸烂我的头。”
“很想。”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张易妨咧着嘴,笑得越来越开心。
“你还能抡起铁锤吗?”
“老大早有规定,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金香社手足之间都不能动武。”
“去你妈的,你算个什么狗东西敢教训我?”
狗东西的名字叫做杨其时。
他自幼修炼的「破风手」当今已有九成火候。
据说大成之时开山劈路不在话下。
若真是如此,以后修路搭桥可省得下不少人力。
可惜杨其时距离大成还差一成,以至于遭到羞辱也只能选择闭嘴退后。
张不妨腰已经弯了很久,脖子保持的姿势已经快要僵硬。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三个“大人”,脚步已经开始纷纷挪动。
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很破旧了,上面或许已经沾染过无数夜色的风花雪月……但风花雪月和脑浆还不太一样。
只有王行岐除外,他根本就没有大衣。
他在雪地里披着一个蓑衣,像个傻子。
白渊渟原本是站在张易妨的身旁。
张易妨寻衅而去之后,这块雪地便仅剩下了他自己。
他不想阻止事端,他也阻止不了。
他只希望熊乾能够遵守承诺,在未来不久能把朱笙笙还给自己。
天山的路白渊渟没有走过。等到张易妨死后,白渊渟只能再换一个人相信了。
但又能相信谁呢?
白渊渟目光远游,在一声巨响之后。
大锤落地,头骨碎裂。
没有人看见张易妨的头是怎么被砸烂的,因为张易妨的头根本就没有被砸烂。
“大人”们都已经闭上了眼睛。
等他们因为停留在黑暗之中过久而不得不睁开眼睛之后。
张易妨已经跳到了巨石旁的那颗小枝桠上招手。
树上覆满了雪,树枝在张易妨两腿的摆动下缓缓地将雪洒向树下的石头。
飞溅的血点与落下的雪片相得益彰。
张易妨低着头,他首先检查的是他的羊皮袋子,其次是衣服裤子还有帽子……羊皮帽子是从羊皮袋子里拿出来的,就在刚才他们闭眼的时候。
天太冷了。
一切都没有问题,一切都非常合乎心意。
张易妨小心翼翼地从树上爬下,拍了拍屁股后的雪。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白渊渟听不懂。
“你没看见我也能举起大锤子吗?”
“非常抱歉,我刚刚正在看雪景。”
“你为什么不看?”
“因为我在想你死了怎么办。”
“你觉得我会死?”
“你把头伸在那里,一般人的想法通常会是这样。”
“话虽如此,但我总以为你不是一般人。”
白渊渟尝试开始用“不是一般人”的方式审视着眼前的小个子。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如此大费周折?”
张易妨似乎被一句话问的不知所措。
“有人说你是欧自白的徒弟。”
“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确实是我的师父。”
“看来你跟他的关系并不融洽。”
“他还没死,怎么能融洽呢?”
白渊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韩穆只是一次意外。”
“意外?”
“我会为财杀人,我会为色杀人,我会为我开心杀人,但我杀韩穆是因为意外。”
“意外?”
“我没有想到他会跟着我们走着一条路。”
“我听不懂。”
“比听我解释更好的办法是跟着我走,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我的。”
白渊渟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人,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好。
而张易妨又走在了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