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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去往国王寝宫的路上,安德烈忽然回忆起半月前贾维斯的讥讽——你都要干掉他了,仍称他父王?

话的含义安德烈很清楚,无非是鄙夷他虚伪。

父子都拔刀相向了,还要披上一层尊敬父亲的孝顺孩子的外衣。

那会他心里暴躁,所以懒得过多解释。

其实这点还真是贾维斯误会了。

安德烈即使在私底下,乃至独处都要称呼一声父王并不是出于爱戴、崇敬,而是……他恐惧。

极度恐惧自己的那位父王,那位莱克的王。

国王平日与他相处并不严厉,言语也不压迫,甚至大多时候都是宠溺的笑。

但……安德烈不会被这层假象误导,认为国王真是一位仁慈的父亲。

要问为什么,因为就是这位“仁慈的父亲”,吸干了自己的一百多个兄弟姐妹。

原本安德烈也不清楚,究竟是谁胆敢在王国境内暗杀子嗣,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最关键的,多位王子公主遇害,却迟迟找不出凶手的线索。

谁?能躲避王室圣级的追查?

安德烈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某天,他在去觐见父王回宫的途中,撞见一名国王亲卫在王宫角落,将一张干瘪的人皮埋进土里,才得到了答案。

能让王国多位圣级束手无策的,除了他们的主人,还能是谁。

国王怎样规避掉教会禁令在城内杀人不被追责,安德烈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他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今天凶多吉少。

穿过内宫大门,距离那间卧室的门越来越近,安德烈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

他感觉心脏像是快要蹦出胸腔了,整个人微微眩晕,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出现了重影。

终于缓解过来,人稍微清闲点时,安德烈发现自己已然跨过卧室的门槛。

余光瞥见除坐在床边的人影,他强忍惶恐,右手贴在左胸口,弯腰:“见过父王。”

尽管已经尽力克制,声音出口却仍旧嘶哑。

端坐的男人缓缓抬头。

他穿着领口镶金丝的华贵睡衣,微卷短发,坐在那腰背挺直。脸庞皮肤略有褶皱,五官并没有久居王位的威严,反而如树荫下纳凉老爷爷的慈善。

国王温和的目光落在安德烈身上,语气好似一个普通父亲关心自己的孩子:“嗓子受伤了?”

哪怕脑袋低垂看着地板,可当轻柔话声响起,安德烈忍不住哆嗦一下:“没有,我很好。”

“这样……”也不晓得是对他的异样毫无察觉,还是佯装不知,国王低声自语一句,又说,“今天召你来,只是看看你最近过得如何。

嗯……我昏迷的时间,辛苦你处理政务了。”

“职责所在。”安德烈并非不想奉承两句,实在他不敢多说。

在他视角,此时的国王就是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也许某句话引起他心血来潮,决定今天开个荤,那安德烈人就交代在这了。

国王没在开口,只是自顾端详他,眼神像是在品鉴一只绵羊,斟酌着这块熬汤不错,那块烧烤肯定美味。

好在事情不是他害怕的那般。

就在安德烈被盯的心里发毛时,国王终于出声:“乏了,回去吧。”

“是,父王。”

他长舒一口气,倒退着出屋,顺手带上门。

随着门扇闭紧阻挡了阳光,没亮灯的房间骤然昏暗,只有一缕光从窗户缝隙斜射进来,落在国王的下巴。

“费莱明。”沉默一会,他问站在床位的老人,“最近过得还好吗?”

“是的。”

费莱明的回答有些意义不明,国王却仿佛听懂了:“那就好。”

说完,他扭头看向费莱明,藏匿在昏暗里的眼睛似乎在凝视:“您……好像没什么变化。”

记忆里,自己年幼时老人就头发胡子花白的模样,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这样。

“陛下,我老了点。”

“可您脸上的皱纹还是七十三条。”

对于费莱明,国王心里有很多疑惑。

他的父王,也就是莱克的上任王告知,费莱明可以信赖,彻底的。

最开始国王以为他是王室培养的圣级,但当自己通过魔法塔晋升圣级后再看老人,却还是平凡的躯体。

只有两种可能,费莱明是神佑,或者他确实是个普通人。

可是……神佑会走快两步就喘气吗?

国王冰蓝的瞳孔收缩,嘴唇微张:“我从未隐瞒过您什么。”

“是的。”

“那么,费莱明先生,您认为我错了吗?”

费莱明浑浊的眼球抬起,同那双冰蓝隔空对视:“或许。”

“那真是……令我感到遗憾,我以为您会说,王不会错。”

“人都会犯错的。”

国王脑袋摆正,双手按着膝盖,不语。

卧室安静片刻,他忽然问道:“您筹建的自由军怎么样了?”

“不太行,但……”费莱明停顿一瞬,接着说,“他们遇见了一个年轻人,也许是转机。”

“年轻人?”

“是的。”

“我的记忆如果完整,您建立自由军是希望探索一条能够……能够打败神明的可能?”

费莱明轻轻点头。

国王饶有兴趣道:“你称为转机,那个年轻人能做到?”

“所以,我说也许。”

“唔……”国王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恍然,“难怪您不赞成我,是觉得屈服神明可耻吗?”

“怯懦并不可耻。”

国王觉着后面还有半句,但费莱明闭口,也不好强迫。

只是心里感觉别扭,他仿佛解释,又像是坚定自己:

“偌大冰雪帝国一夕覆灭,祖先们逃难到大陆的偏僻角落,这都是忤逆神明的代价。

我很好奇费莱明先生,神明没有欺辱我们,没有压迫我们,也没有伤害我们,相反祂赐予我们一切。

为什么,非要反抗神明不可呢?”

费莱明楞了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复。

当年他做出冲动之举,打出的名号虽是“为自由抗争”,但那其实只是他一个人的“自由”。

于无数平民和传奇之下的职业者而言,神明是慷慨善良的。

见他默然,国王搞不清是拒绝回复或者别的什么,感觉困意上涌,便钻回被窝合眼休息,静待某刻的降临。

费莱明揣着手伫立一会,无声的走出卧室,然后沿着主道一路来到王宫正门外。

左右张望两眼,往右前方走去。

他步伐看着缓慢,两边商铺却倒退得飞快,几乎只能看见残影。

约莫几分钟到达目的地——王都教堂的大门前。

走进门,他目标明确的在曲折长廊里七扭八拐,停在一个年轻男人背后。

年轻男人并没察觉他的到来,仍踮着脚,往教堂的主殿那边遥望。

费莱明等了几秒,对方还是没反应,无奈抬手拍下他肩膀。

“卧槽,谁他妈吓……喔,费老先生啊。”

“我叫费莱明。”

“费莱明老先生。”

“你叫什么来着?”

“艾吉。”

老头不说话,面无表情盯着他。

“你得帮我保密。”

“可以。”

“张牧。”

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见,费莱明领着张牧到一边的花园,找了个石凳坐下。

“有个问题想请你帮忙。”

“问题?什么问题?”张牧有些愕然,“伱个传奇都解决不了,指望我?”

“和职业者没关系。”

“噢,那你说。”

“神明是什么?”

“神……人类自己的猜测有挺多,比如强大的人啊,掌握规则的高维生物,或是实力远超我们的不同文明。

这些都是比较靠谱的,纯粹臆想么,未来的人类穿梭时空回来,不可名状等等。”

听完后,费莱明更懵逼了。

“高维是什么意思?不可名状又是什么?穿梭时空?有可能吗?”

一连串发问让张牧头大。

嫌弃挨个解释太麻烦,他直接下定论:“反正能碾压人类就是了。

再说,对一个从未见过的存在做出种种判断,没意义不是?”

“嗯,也是。”费莱明赞同句,又问,“那人类需要反抗神明吗?

祂……没有伤害我们。”

“这个啊……”张牧挠着头,“这玩意和价值观有关系。”

费莱明问出来时,本以为会得到“不知道”的回复,却不想对方居然能给出解答,双眼登时亮起。

“能具体说说吗?”

“价值观嘛,就是一个人对价值的主张和态度,也是一种对行为抉择和判断的基准。

比如有人觉得被欺负就要立刻打回去,无论打不打得过。

有人持相反观点,明知不是对手还要硬上,只会遭受更残忍的欺辱,活脱脱蠢蛋。”

费莱明若有所思,但还有点模糊:“谁对呢?”

张牧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认为谁对?”

“我?”费莱明思索会,“第二个吧。

既然现在比别人弱,肯定是努力修习,等到强过对方再报仇。”

“那不就是喽。”

“我对的?”

“理由很充分。”

“所以第一个错误?”

“谁说的?”

费莱明又茫然了:“第二个对,那第一个不就是错吗?”

“这就是价值观。”张牧翘起二郎腿,视线瞅着主殿,嘴里边说,“从客观角度分析,价值观没有对错的区别,只有你能否认同和接受。

残忍之辈会自觉残忍吗?或许有,但和常识里的残忍决对不是一个概念。”

费莱明脑袋低垂许久,仿佛明白了什么:“神的一个行为,每个人会有不同的反应,有人愤怒反抗,有人喜悦顺从。”

“差不离就这意思。”

他站起身,往教堂大门走,刚跨出几步又扭头,“你讲解的很透着,可有一点我还是感到困惑,嗯,为什么要顺从?”

他问的有些模棱两可,但张牧听懂了:“跪习惯了,你拉都拉不起来。”

“谢谢。”

身影转瞬消失在长廊尽头,张牧没在意,视线依旧盯着主殿关闭的大门。

开始他打算进主殿贴身监视贾维斯,但思虑几分钟,心里否决了。

索尔大陆有神。

张牧没见过,也不了解这个“神”到底是什么玩意,可其存在这点不用质疑了。

再加圣山使者前来问责,结果一言不发打道回府。

他猜测,神是不是要搞什么动静了。

怎么搞一无所知,反正目光总要落到王都。

这样一来,张牧太靠近供奉神像的主殿,指不定阴影术会被发现。

而且最重要的,从习会阴影术到今天,只有两任教皇能看穿幻象。

他们唯一共同点,就是都被神明收为信徒。

贾维斯这家伙神神叨叨的自己聆听见神谕,联系最近发生的计较事情看,恐怕确有其事。

那他也是信徒了,自然不能靠近。

“啧,真麻烦,等禁令……卧槽?”

一道乳白光柱冲出主殿,笔直射向天空,穿进云层,仿佛要联通神明。

张牧没想到动静来得这么突然,站起身仰望苍穹。

…………

十分钟前,主殿。

贾维斯握着陪伴自己多年的法杖,直立在神像脚下,身后是二十多名,整个王都教堂所有的高阶教徒。

高阶教徒们身穿法袍,一字排开,面露虔诚的仰头望着五脸神像,双手在胸前十指相扣的紧握。

双方嘴唇不停的微微开合,颂唱着神秘的音节。

祷告仪式本该是庄严和温暖,然而高阶教徒们充斥愉悦和疯狂的眼睛,却给其添加了丝丝诡异。

贾维斯和他们有点不同,眼神多些眷念,好似重逢分别已久的父母,浓郁得快要从眼眶溢出。

颂唱声逐渐宏伟,在空旷教堂里回荡。

若有人听见,大概会感觉身体和心灵同时被洗涤纯净。

可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他们的体内好似被塞进了一个来自别处的灵魂,操控着身体迎接即将到来的伟大。

贾维斯看见了。

光,乳白的光充满了整个世界。

他的视野里已经没有其他存在了,全是光。

贾维斯猛然高举法杖,唱诵声随之攀升一截,眸子里的疯狂几近病态。

高阶教徒们的虔敬愈发,皮肤却悄然晦暗、枯槁,躯体慢慢干瘪,血肉正在消失,像是被不知藏匿在何处的野兽吞噬般。

“来了,来了……”

“神!”

高阶教徒们化为灰烬飘散,贾维斯的尖叫欲要刺穿主殿的穹顶,无脸神像的头顶冲出光,直冲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