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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整个热闹的世界,仿佛都与她无关。

宴席上男宾豪迈的祝歌,女眷银铃般的笑声,陪嫁的羊群咩咩地叫着,低沉的驼铃缓慢地附和……

一切声响都在远去,只有胸膛里的心越跳越快,逼得海枫喘不过气来。

噶勒丹看刚进门的儿媳妇,面上时而通红,时而雪白,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他是我的儿子,瞒得过谁,也瞒不住我。多布从来不大在意女人好看不好看,偏在你的事情上,犟得八匹马都拉不回。他闹着要跟叔叔去京城的那年,我就看出来了。”

“阿布……阿布不害怕吗?”

“叔叔早就知道了吧?他都不怕,我怕什么?”

这层窗户纸一戳破,海枫心头像卸下一层重负般,前所未有的轻松。

“其实不算转世,大约,算死而复生吧。我是难产,多布,是战死……”

她起初,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种事还能对旁人说,海枫从未想象到。艰难地开了个头,在噶勒丹热切鼓励下,海枫越说越顺,一直说到声音干枯嘶哑为止。

“阿布从前,待枫儿和善极了。本来等成了亲,枫儿想多多孝顺阿布来着……”

“别哭啊,哭什么,穿着簇新的绸缎衣裳,这副头面你戴着,多么漂亮!大喜的日子……”

噶勒丹费力掏出一条胳膊,给海枫擦眼泪。

粗糙的茧子刮过柔嫩的双颊,那触感,让海枫想起许多事。

祖父催她生孩子,有时候着急,话说得太直白难听,她人前不敢回嘴,回到公主府,多布又去打仗不在家。茫茫漠北就只有公公,愿意一边在榻上抽着旱烟,一边听她倾诉。

“孩子,你受委屈了,不生就不生吧,年纪还小呢……”

乳白色的烟雾缭绕间,也是这只长满老茧的大手,给她擦过眼泪。

穿越后能拥有母亲的爱,海枫就很知足了;没想到成婚后,噶勒丹把她缺失的父爱,也给弥补圆满。

可曾经那样健康精神的公公,如今却成了风中残烛,捱一日,是一日,吊着一口气而已。

海枫揪着手绢子,呜呜咽咽,止不住泪。

身体里的水分似乎都快用光的时候,她才勉强能够停下。

还好,刚才给公公煮的新茶,剩一半在壶里,海枫倒出来喝了两碗,逐渐平静下来。

噶勒丹看她的眼泪,就知道这个儿媳妇没有选错,于是郑重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圆扁物件,快速装入海枫刚才送给他的烟荷包里。

“枫儿,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阿布没有准备多少厚礼,但这个,确是金贵的东西。你记着,不到危急关头,不要打开看。”

海枫接过,小心地把荷包收入怀中。

“阿布,什么时候,才算危急关头呢?”

“多布闯下大祸,死到临头的时候。”

噶勒丹不等海枫追问,一鼓作气说下去。

“他近来,总是闷闷的,憋着一股气。我猜,大约是,他想去杀了阿喇布坦和伊拉古克,为我报仇。唉,可我也杀了阿喇布坦的岳父,就是,前头的札萨克图汗。漠北这些恩怨,几辈子积攒下来,算不清楚的。没有皇上的允许乱杀人,可还了得?你要多开解开解他,不要做傻事。你俩能有这样难得的机缘,不必为了我一个将死的废人,又弄丢了。”

“阿布快别说这话。枫儿认识好多名医,请他们从京城过来,给阿布好好诊治!”

噶勒丹掀开身上披着的薄被,让海枫看无法动弹的腿。

“既然你都知根知底,我也就不避讳什么。除非大夫是神仙,否则,我到死,都离不开这张床,走不得路,打不了猎。孩子,你能懂吗?阿布不要这样活着!”

海枫能懂。所以她闭口不言,深深地低头。

“你不进门,我先死了,咱们家亲戚多,你恐怕要遭议论。你来冲过喜,阿布再坚持个一年半载的,就差不多了。所以阿布一直硬撑着。等你和多布,回到京城……”

“回京城?”

“是啊,怎么,没人跟你说过吗?皇上说……”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海枫的小舅妈在外面喊话,请她出去敬酒。

“公主殿下快些吧。王爷们路途遥远,看完新娘子,就得启程回去了。”

“知道了,这就来。”

噶勒丹不免有些歉疚。

“招得你哭,眼睛都红了。”

“没事,总有办法的。阿布好生歇着,等送完宾客,我跟多布再进来。”

海枫料定今天会弄花妆容,昨夜就叫阿香和舒泰手里准备着脂粉、镜子等等。重新整理过一番,拿冰帕子镇住眼睛,虽然眼眶还是肿着的,至少能见人了。

多布就站在帐篷门口,等她打点。海枫出来时,他忽然用俄语说:

“谢谢你。”

“谢什么?”

“我没脸跟阿布讲实话。有你在,真好。”

诸多王公就在边上看着,他俩只有时间匆匆说了这三句话。之后便被前呼后拥着,跟各路人马寒暄、接受道贺。所幸这些人海枫大多都认得,来之前还认真复习过两次,自然应对自如。白马席还没有散,公主殿下亲切随和、尊敬夫家的好名声便传开了。

多布不抽烟,酒量却深不见底,帮妻子挡下几十杯祝酒,半点醉意全无。喝到下午,总算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本家亲戚,外宾都走得差不多。多布跟一位堂弟打了招呼,拉海枫去边上休息。

“累不累?”

“还成。我有要紧事问你。”

“巧了,我也有要紧事问你呢。”

“是吗?那你先说。”

多布望了一眼远处已经喝晕,趴在桌上的大阿哥,从靴子里把那间古玩店的契约抽出来。

“这是大舅哥给你的添妆。我听他说,早几年,汗阿玛让你把它给了高士奇?”

海枫都快把这事忘干净了,接过契约细看。

“哦,是这个呀。怎么又进了大哥哥手里。这个高士奇,谁的门路都走得通。”

克制住心中的波动,多布竭力以最平常随意的语气,向妻子问道:

“高士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汗阿玛,是不是很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