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水谷家二楼书房。
在水谷棋院，一般情况下无论来者是谁，只允许在一楼棋室下棋。
也有个例外，那就是和水谷家的家主，在二楼书房下棋。
水谷家家主便是水谷唯的父亲，水谷清勋。
二楼的书房只对水谷清勋，以及他认可的对弈棋手开放，即便是他的妻子、女儿，没有他的允许，也不能擅自进入。
这会儿，林秀川正襟危坐在水谷家二楼的书房。
他对面是水谷清勋，这名中年男子同样正襟危坐，身着浅蓝色传统棋士服，这种棋士服一眼看上去，很像宫廷内臣的装扮。
水谷唯生的可爱、温柔，可爱继承于她的母亲，林秀川总觉得水谷伯母和女儿站在一起，实在很难让人分辨出她们到底是母女还是姐妹。
温柔来自于她的父亲。
水谷清勋就是个温润如水的男子。
眼下正是初春，他的双眼也如冬雪初融的春水般，清冽中带着碧翠的暖意。
“秀川想和我学棋？”
他一张口，声音、语气也如春水般沁人心脾。
确切来说，是找虐，好被您女儿虐时，有个微妙的适应性提升……
这话林秀川也就在心里想想，面对眼前温润如水的男子，他压根没办法说出玩笑话。
那名中年男子实在太给人压迫感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
水谷唯的父亲其实真的很温和，但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的人总觉得，他除了温润如水般，还有种巍峨如山的内敛气质。
或许是因为，水再怎么温温吞吞，也是从重峦叠嶂里流淌出来的……
林秀川这么猜测。
水谷这个姓氏，在霓虹围棋界也是极有名。
霓虹围棋界棋力最高者，除了冠以“本因坊”之名的人不作他想。
本因坊这个姓氏并非世袭，与其说姓氏，不如说是头衔。
本因坊家有四大分家，四大分家的意义在于，若某一时代的顶尖棋手难以决出高下，为了避免本因坊之名失传，顶尖高手里，四大分家者优先继承本因坊之名。
水谷家，正是本因坊家的四大分家之一。
或许就是这样的家世，才让伯父、还有小唯，能有如此的气质吧……
林秀川又这样想着，回答起水谷清勋的问题。
“是。”
他没有说太多。
他的确是想和水谷清勋学棋，他觉得这样以来，或许依旧赶不上小唯的棋力，但那少女也不用再辛苦地下盲棋。
“好。”
水谷清勋也没有说太多。
沉吟片刻，他抬起手，手掌摊开，身体前倾，朝手边的棋盒做了个请的姿势。
秀川猜测，这应该是要对弈一局，了解一下他的棋力。
答应了教人，自然要知道对方的棋力，知道棋力的办法，莫过于对弈一局，水谷清勋应该就是这么认为的。
秀川手边的棋子是黑子，这意味着他被让先了。
他没有感觉被小瞧，他平时和水谷唯下棋时从来没执过白子，没下过后手。
他当然不会觉得和比水谷唯棋力更高、高到不知道几十层楼的水谷清勋下棋，被让先有什么不妥。
只不过他有点不太清楚下到哪里，一手食指中指捻起一枚黑子后，略有点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水谷清勋温和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他没有看棋盘，闭着双眼，以“平上去入”的报点，极有节奏地报出了36个点位。
秀川立时明白，水谷清勋不仅要单方面和他下盲棋，还要让他36子，还替他摆好了36枚黑子的位置。
他不会怀疑水谷清勋没有蒙眼、会不会偷看，也不会怀疑后者替他摆好36枚黑子，是否是乱摆或者有利于对方。
水谷清勋不会是这样的人。
他老老实实摆完了36个子。
摆完之后，他发现有11个子的位置有些奇怪。
这11个子摆成一个“双假目”的棋势。
这一棋势并不能对棋盘整体的走势起太多影响，但这个棋势在最后结算时，一定可以算作黑方拿下的目数。
也就是黑棋定然能拿11子加2目共13目的成绩。
这一奇怪的棋势让秀川疑惑了会儿，但很快他便没时间疑惑了。
替他摆完36个黑子后，水谷清勋开始报出第37个点位，属于白子的第1个点位。
这一白子的位置，秀川同样不理解。
按照他的围棋理解，这枚白子和摆好的黑子太过接近，很容易就被包围，产生不了作用。
但他还是照着报点摆下白子，随后，黑白子在他手中轮番落下。
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知道水谷清勋摆下的棋子都有什么作用。
第一枚白子只是为了乱他的心神。
一开始，他过于在意那枚白子的奇怪位置，后续的应对一直放不开手脚，落子只着眼于那一小片区域。
等到回过神，他才发现水谷清勋看似东一下西一下，实则都是在第一枚白子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占据起了更大的棋盘区域。
他还感觉水谷清勋的棋路处处透着诡异。
他和小唯下的时候，还能看出一些基本定势。
但水谷清勋下的每一步，都似乎和基本的棋道反着来。
那每一步都像是随手下的，刚学围棋的小孩子都不会那么下。
水谷清勋这位围棋名人却那么下了，下着下着，棋盘上便落满了密密麻麻的白子。
最终结算，林秀川无奈地发现，整一局下来，除了吃掉那最初的白子外，他只有一开始那个“双假目”才能算活棋。
好巧不巧的，吃掉白子的那部分，也是个“双假目”棋势。
“双假目”计13目，两个便是13加13共26目，这便是他这一局的成绩。
他和水谷唯下的棋局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惨败。
和水谷唯下棋时，他挣扎挣扎，有时候还能挣扎出50、60目的成绩。
和专业六段的天才少女下棋，即便是被让子、让先，能以他那不知道有没有专业水平的棋力下到这个水平，他自认算是可以了。
然而和水谷清勋这一局，他感觉不是被虐杀不被虐杀的问题了。
他感觉，水谷清勋算好了他一切。
算好了他的棋力，算好了他会执着于第一枚白子，算好了他看不懂剩下的棋路，算好了他最后只能拿到26目的成绩。
这本就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的一局棋。
水谷清勋不是在下棋，他更像是在背棋谱。
察觉和猜想让林秀川的心情一下子很复杂。
他没复杂太久，水谷清勋缓缓开口了。
“秀川，这一局棋，有什么感受？”
秀川沉吟片刻，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没什么感受。”
这一回答明显算不上好，却是他的真实感受。
棋力差距太大，他真的没什么感受。
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玩一个新游戏时，系统教你“w、A、S、d”控制角色前、后、左、右，鼠标控制角色面向。
随后，系统告诉你，“你已学会了全部操作，接下来，你的对手为，该游戏世界联赛冠军”。
心中这样感慨着，他无奈了会儿，又补充。
“感觉……很无力。”
“嗯，”水谷清勋点点头，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那么，你对我有什么评价呢，秀川？我是说，通过这局棋。”
秀川愣了下。
水谷清勋补充道：“围棋如人，什么样的人会下出什么样的棋。”
“单说说看，通过这局棋，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秀川这下犹豫了很久。
他有一些评价，但不知道这些评价是否会冒犯到水谷清勋。
仿佛看出他在犹豫什么，水谷清勋淡笑一声。
“我下了三十多年棋，听过的评价，远比你想象的多。”
“难听的评价，也比你能想到的难听。”
“所以秀川，你尽管说便是。”
秀川一下子不再犹豫了。
“非要形容的话，我觉得伯父这局棋……卑鄙无耻，阴险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