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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幺刚从棺材铺回来,胳膊下面夹了个粗布包,里面便裹了那定做的牌位,上面还没有写字。

老铁看到老幺进门,便凑上来说:“来,老幺,让你看个人。”

“啥人,你不会将外人带进咱院里来吧?”

“你别大惊小怪的,我老铁办事你还不放心?你忘了,前些时,爷吩咐让寻个帮下给孙厨子,今日那人来了,你给过过眼。你眼毒,看看有没有毛病,有毛病咱就埋了那棵大枣树下面,明年的枣子一定甜,若没毛病,咱就留下了,省的老听那孙厨子整天碎碎叨叨的抱怨。”

老幺翻眼睛看了看老铁,笑道;“你办事倒是麻利,成,那我就给过过眼,这定是个无亲无故的主儿。”

“那肯定,咱办事不会留后患,咱两个那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

老幺干笑了一声,跟着老铁朝厢房走去。

那厢房里只有一方土炕,一方锅灶,除此便是堆了些杂物。平时无人居住,杂物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一个十八九岁的乞儿摸样的青年蹲在锅灶前,看到有人进来,忙‘噌’的站起身子,一双烂眼边的小眯缝眼仿佛小兽般惊恐地看着来人。

“就是这小子,我看还不傻不呆的,正合适咱们。”老铁指着这乞儿说着。

“嗯。”老幺上下打量打量这乞儿,忽地一抬手朝这乞儿脸上打去。这一下甚是突然,那乞儿来不及躲闪,“啪”的一声脆响,被老幺坐坐实实的一巴掌扇在脸上。这一下扇的甚重,那乞儿又无半点防备,被打的愣在当地,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嘴里连声“哎呦,哎呦”地叫,两只烂兮兮的小眼‘扑刷刷’地流下泪来。

老铁也被这一下吓了一跳,道:“老幺,你这是作何?你看他这样子像是会家子吗,出手也忒重了。”

老幺笑笑道:“凡事莫看表面样子,总得动手试试,这个不错,就留下吧。”

那乞儿此时已经缓过神来,一只手捂着脸嚷嚷着:“爷不干了,爷还是去讨饭舒坦。说的好听,管吃管住,就是给厨房做个帮下,跟着买个米面菜蔬,怎的上来就打人,爷不干了。”

老幺笑笑,对老铁说:“你找来的,你和孙厨子说罢,我先忙我的去了。”嘴里说着,转身出门去了。

老铁领着那乞儿去见孙厨子时,那乞儿已经不再抱怨委屈,更在老铁的安排下洗了澡,换了一身老铁的旧衣服,人确是精神了不少。

孙厨子正为了做供奉的祭品忙得满嘴的牢骚,见老铁领来了帮下,也顾不及其它,便直接吩咐那乞儿给自己洗姜包蒜、拿醋递盐。那乞儿愣愣着,不知从何处下手,抬着头巴巴的望着老铁,希望老铁能帮自己解困。

老铁‘哈哈’笑着道:“老孙呐,这小子刚来,你也不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让他怎知道如何入手,你当他是天生的厨子么?他就是个讨饭的穷霉蛋子。来来,老孙你先坐下,让他给你捶捶背,揉揉肩,你先舒坦舒坦,之后再吩咐他干活儿,你别着急,他不儍,却也看不出机灵,慢慢来,总比你一个人强。”

“你说的也是,我不急,来,给我来来,我这肩膀正酸呢。”孙厨子大模大样的坐在板凳上。

老铁眼色示意那乞儿,那乞儿却是不笨,忙走了过去。

老铁忽地想起什么说:“哎,小子,你说了名字,我却是忘了,你再说一遍,也让老孙知道。”

“我没名字,一块儿的乞儿们都唤我‘小锅巴’,爷您就叫我小锅巴成了。”

“小锅巴,这名字倒是脆生。”孙厨子心情不错,这是自入住这废园以来平素难以得见的。而今得了这帮下,今后做事省了许多气力,自然令孙厨子多少有些欢心。

再说那身负公差的锦衣卫佟兴三人,仍在路上行着,距离那办差之地——潞安府晋南县城,已经不远了。

天气已是初秋,一日凉似一日。这日午前还见日头,午后一阵阴云过头,大雨突至。三人正行至半路,远近并无镇店,无奈嘴里埋怨老天爷,却也只能披蓑拍马急行。行了一段路,身上已是淋湿了大半,却见前处不远有间祠堂。三人大喜,便疾步过去避雨。

三人将马栓在那正殿的檐下,殿前殿后的四下转了一圈。那祠堂没有匾额,庭院倒也宽阔,只是院墙破败不堪,更有满庭的衰草被雨淋着,枯叶卷处,尚留着初秋的绿色,显见这里已是许久无人打理了。

后院不大,有两间逼仄的厢房也早已无人居住。当年这里住的应是祠堂的看护,显见这祠堂也曾香火旺盛,风光一时。

佟老大令胡跌儿将三匹马牵至后院檐下,三人便进到正殿之中。那一间正殿也是破败凌乱,正中一座高大泥塑却是今人装束。那泥塑已蒙尘许久,一件大红丝绒的披风也是虫蛀鼠咬,日晒风餐变的不成样子。即使如此,却仍可想见当年这泥塑新塑时的光鲜模样。

三人脱去蓑衣,席地而坐,只待雨停。

敖胖子四下瞅瞅,又端详了那泥塑几眼,笑道:“我道是哪位神仙,却是咱们九千岁在这里‘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呐。”

“这贼逆的祠堂遍地皆是,当日他正风光时,可想到日后的下场。”佟老大念念的闭目自语道。

胡跌儿望着门外落雨,独自发呆。那雨淅淅沥沥,不大不小,却一直没有停歇的迹象。

天渐晚时,敖胖子掏出牛肉干自吃起来。佟老大像是睡着了,一直靠着大殿的立柱闭目不语。胡跌儿也觉肚饿,便从怀中摸出油布包,搁在两腿上,解开纽扣,拿起一块干馍吃了起来。

“包裹里有肉干,自个儿拿了吃呀。”敖胖子边费力的嚼着,边对胡跌儿言道。

“随便吃些就成了,也不是很饿。”

“哈,你总是这怯怯诺诺的样子,都是出来做事的兄弟,没有什么上下贵贱之分,说不定哪一日便死则同穴了,出来了便不讲那许多了。”敖胖子见胡跌儿并不理会,便撇撇嘴,自顾的吃了。

“出来做事,毫发皆是大事。便是吃喝时,也要瞪着眼睛,竖着耳朵。”佟老大闭目念念道。

“嘻嘻,佟老大,你自己尚闭着眼睛,还如此提醒我们。”敖胖子脸上有些不屑之色。

“我便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左近的动静。”佟老大仍是闭着眼睛,低声说着。

“好好,佟老大,你厉害。那得了,我现在要去拉泡屎,先向你禀报一声。”敖胖子嬉笑道。

佟老大依旧闭目养神,不做理会。

敖胖子面露苦色,央求道:“佟老大,我这里等你命令呢,你再不吭声,我便拉在裤子里了,快给个号令吧。我没与你玩笑。”

佟老大抬手作势要打,敖胖子闪身躲到一边,嘻嘻笑着,自去后院了。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雨势却不见小。

“佟老大,是否寻些柴火点起来。”胡跌儿问道。

“这阴雨不绝的,又到哪里去寻,就这样坐个一宿,身上衣服便也干了。”嘴里说着,将身边的包裹打开,抓起一把肉干放在胡跌儿的油纸包里,念念道,“敖胖子有一句话说的对,出来一块儿做事,便是兄弟,不准哪一日就死在一处,那也是前世的缘分了。今后有事,多与兄弟们说,别自已一个人拿主意。”

胡跌儿心中一动,拿起肉干放入嘴中,沉默不语,只听外面雨声时紧时歇,忽觉身上一阵凉意袭来。

敖胖子尚未回来时,祠堂院外却响起马蹄之声,两匹快马驰奔而来,便在祠堂外停住,一个男子声音道:“这里有座祠堂,快进去暂避避雨。”

模糊中,两个人影牵着马进了祠堂院子,“这祠堂却是荒废了,阴气森森的,我看还是继续赶路,看看前面寻个客店住下吧。”说话之人竟是个女子。

胡跌儿心中一振,只觉这声音耳熟,正是那于万全的女儿。

“我们赶路了这许久,也不见客店,先在这里暂避避,等雨小些,便继续赶路。”

那女子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两人将马栓在大殿檐外,走进大殿。

那男子看到大殿立柱下倚靠着两个人,便对那女子小声道:“这里有避雨的过客,想是睡着了,我们便也少些动静,免得打扰人家。”

“咱们还是走吧,我总觉心里不踏实。”女子拉着男子的胳膊。

“有我在此,你有何不踏实,你就是疑神疑鬼,莫多言了。”男子脱下女子的蓑衣,去殿门外抖去上面的雨水,又脱下自己的蓑衣,两件蓑衣并在一起,放在那大殿的墙角。

这时,敖胖子从后院回来,大声道:“这霉天气,真是不爽利。”进到殿中,见两个陌生人站在大殿门口,也是吃了一惊,迅即笑道:“这破祠堂人气倒是兴旺。”

“你就不能少些言语。”佟老大闷声道。

“好说,好说,你老大不愿听,我自是不敢多说。”

“打扰几位了,我夫妻去附近镇上探亲,却是碰上这大雨,真是运道不佳。”青年男子朝三人拱拱手。

胡跌儿听了声音,看那男子身形,确定便是前夜在平安镖局中与辽东四奇相斗的那个提灯青年。

“出门在外,总难免个风雨阻路,我们两不相扰,各自歇息是了。”佟老大轻声道。

“是了,是了。”男子随声道。

那男子去供桌前拿了一个旧蒲团给女子坐,自己席地而坐。两人倚靠着同一根立柱,俱都是默不作声。

敖胖子念念道:“却是下手晚了,我怎的没想起那供桌前的蒲团,真正该死。”佟老大转头过去,敖胖子便闭嘴不语。

五人坐在这荒废的‘魏公祠’中各自想着心事,夜已经深了,雨声仍是不绝。

过了许久,胡跌儿听到敖胖子一起一伏的鼾声,佟老大也是嘴里‘咂咂’有声,想也是睡的熟了。自己听着那外面雨声,前一晚几乎通宵未眠,再加上一日奔波,困意袭来,便也昏昏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仍听得佟老大和敖胖子的鼾声扰耳。睡意渐轻。外面雨声不知何时,已经止歇了。

听那女子正小声和那男子说话,声音虽小,胡跌儿耳力过人,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子小声道:“你方才怎胡说我两个是夫妻?”

那男子道:“你莫生气,我如此说,是怕人见了你我孤男寡女单独在一起而生疑,我也只得说是夫妻。”

“我家里横遭此大难,你可说了要寻那些凶手,为我全家报仇,你可说话算话?”那女子低声说着,语声中带着悲愤之情。

胡跌儿心中一惊,暗道:“难不成我走后,那四人又回去了?不该如此呀。”心中惊诧,便继续听两人说着。

“好妹子,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一片心吗,我嘴里说你我是夫妻,心里也真是如此向往,等我两个到了泰安府,把你引荐我爹爹,他也定是欢喜,你家里的大仇,我爹也定是不会袖手旁观,我爹联系泰安府的江湖人士,定会寻你家的仇人出来,为你全家报仇。”

那女子顿了一顿,想是仍然放心不下,却不知该如何说,沉了半响,才出声道:“你现下是如此说,不知你这心是否真如此想。”说至此,那女子声音越发小了。

“哎,你,这里不行。”

那男子想俯身去亲吻那女子的脸颊,那女子出声反抗。那男子也知道尚有三人睡在左近,便不再动作。两人都不再说话。

胡跌儿听得这两人对话,只觉心中各种滋味杂陈,更是惊疑自己走后那镖局中发生的事情。但于此时,又不能过去询问。

胡跌儿年过二十,正是男子多情年纪,平日里只是与锦衣卫的弟兄们相处,虽也去过勾栏之所,但总难以适应那里的“热闹喧嚣”,自从被一个年老女子取笑之后,便从未再去了。而前夜,自从见过那于万全的女儿后,心中便总是想起,知道不该,却还是难以自制。而此时,于这荒郊祠堂,竟与那心中之人再次相遇,却不能过去说上一言半语,而女子身边更有人相伴,心中的苦楚,自难以说出。

天色破晓,东方鸡鸣。

胡跌儿夜半醒来,便再难入睡,心中思潮起伏,眼望着殿门外直至天明。

佟老大坐起身,悄声道:“二位起了,别让东家等的急了。”

“好睡,好睡。”敖胖子念念着说。

胡跌儿起身去后院牵马,从大殿外侧那破落的角门将马牵至前院,见那青年男女骑来的两匹健马立在前院檐下头尾厮磨,甚是亲昵。胡跌儿心中更是一阵空落。

此时,天色已是大亮,大殿之内也被那初升旭日照亮。那青年男女许是夜里睡得晚了,此时依旧相依偎着沉睡未醒。

正当胡跌儿手中牵着马站在那祠堂院中注视那一对男女时,那年轻女子恰好转了下身子,将一张面孔正对着殿外,那张脸在初秋的晨光下,只觉彷如圣女般端庄秀丽,已非美色所能形容。胡跌儿竟一时看得呆了。

“嘿嘿,看到美人便动不得地方,莫看了,完了事,爷带你去万春园寻些乐子吧。”敖胖子推了胡跌儿一把。胡跌儿从呆愣中醒来。

“行了,莫多话了,快些赶路吧。”佟老大斥声道。

三人牵了各自马匹走出祠堂大门。胡跌儿走在最后,又回头不舍的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仍未醒来。

胡跌儿自知道一旦走出这院子便再难与她相见了。心中一片空落中,快走几步,出了祠堂院子,翻身上马,朝前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