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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光踩着漫开的水,已然拔出了铁剑。

自燕丹的尸体从咸阳运出还给燕王,鞠武自杀。田光这一生的全部信念彻底坍塌,正在这时,燕丹的妹妹燕月秘密从秦国回秦,于是,他的所执从帮助燕丹回到燕国,变成了坚定的反秦份子。

燕月比其兄更为激进。

——“任性妄为,酿成大祸啊!”燕王喜摘掉王冠,他只看到了一个再无法挽回的颓败,他失去了一切向往。

——燕月对燕喜说:“父王,你惧怕嬴政,我不怕。你畏惧死亡,我不惧。”

面对一个国将不国,满目疮痍的燕王室,燕月摒弃姬姓,毅然斩断与王室的所有联系,只变成了燕月。她只留给了蓟城王宫一个惨淡青白的背影。

此刻面对张良,燕月捕捉到他眼中一丝极其细微的迟疑。

她忽地笑了笑,眼中闪烁着一种畅快。

“张良!”

“张子房。你当真忘了吗?!你是韩人!你的国乃是被暴秦所覆灭!嬴荷华缚你在秦,你的父亲与幼弟是在咸阳做人质!”

燕月穿着深色男子服饰,她的发藏在帽中,手持的长剑离脚下的水渍仅有一寸远,寒光在波纹上散出。

她盯着他道:“你是不是还想劝我说,嬴荷华本性不坏。你是不是一度还认可了秦人的所作所为?”

纵然许多的纠葛与怀疑蔓延在他心,但有一点,张良相当清楚。

他绝不允许他人在他的面前诋毁她。

“不论永安如何,于良,终若朱砂赤诚。你为燕国事,良不会多言。你曾受过永安的恩惠,她放你出狱,你最不该在外诋毁她本性。至于良如何评判秦人之所为,那是良的私事。今日若你将良视作秦使,我无所辩争。”

张良说着,又把佩剑返回了剑鞘。

燕月与嬴荷华都是公主,但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在外奔波的时日,燕月的性子比蒲苇还坚韧。

燕月兀自笑笑,“张良啊。我听他们说你叛出反秦旧部吧,你言辞之中却还是老样子。你想做君子,可在这个世道,君子无法存活。”

“良已违背初入旧部之心,君子二字,从此云泥。”

张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被从自己奉为圭臬的高台上走了下来?

他自己也不清楚。

可能早在咸阳,嬴政告诉他韩非该如何活着的时候,这一切便开始悄然改变了。

“良在秦所见与预想不甚相似。良从未见过那样齐心协力的君臣,为秦之目标,他们上行下效,政令一统,效率之高,瞠目结舌。这样的朝堂,绝不可能出现在六国之中的任何一个。”

“你觉得嬴政攻下弱国贫国是理所当然?嬴政凭什么要统治我们?我在秦王宫,看到的不仅仅是它的繁荣。还有它的等级森严,它吞噬人心的可怕。嬴政欲将天下执作一个运转如他心意的机器,但凡有不同于秦的声音,那么就是反叛,就要受到攻击。但这天下一定就只要一个声音,一个口号吗?!”

张良用一言击破。

“天子动迁奔走之后,百年纷战,从未安平。现今天下就是无序的典型。嬴政统治的合理性,我不能在此时说明。至少现在,纵观列国,燕月,你不得不承认,没有一个君主比得上他。”

燕月不能与之再辩。

而田光是有备而来。

他沉笑:“我欲邀先生与我一同来观秦之惨败的好戏,先生本不是自愿去到秦国,如今正是得以重返自由之良机。秦国为了攻下魏国,闹得生灵涂炭。先生难道不见这满城的惨状?如今,先生既然能褪去秦袍,又何故握着秦剑?”

张良道:“脱去秦袍如何?穿上燕国服饰又当怎样?不管你手握秦剑燕剑,还是韩剑。这天下之中,真正了解民之所需,民心方向所在,才是良该手握之剑该出鞘的地方。如今,不是秦国。”

田光这才明白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张良的心从来不在天下任何一国之中,他已经不再是六年前一心复韩的张良了。

不知是受何人的引导,他在乎的只是民生之安乐,他把儒家之学又读到了入世之中。

田光见谈话已然不起作用。显也起先与他说,张良无法策反,他还有些不相信。

毕竟,以前,借着陇西地动之事,嬴政焦头烂额之际。

是张良实实在在地给了他进咸阳宫的机会。

若不是嬴政恰好在,用太阿剑挑开了那把淬毒的匕首,嬴荷华必死无疑。

彼时,张良铁了心要她死。

而现在,他却说她赤诚。

田光终于明白了燕丹在赶赴咸阳前一日,见过赵嘉后,他对他说的话。

——“田光先生,丹总算明白了一回。若制秦,在秦臣之中,首要是李斯,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廷尉,嬴政啊,对他很是赞许。宗室之中,不是扶苏,而是嬴荷华。早在她捅杀赵嘉,出现在李斯府邸的时候,我们就该除掉她。”

嬴荷华。

田光沉笑。

他手上还有着一个杀手锏。

“先生该还不知道吧。嬴荷华尚未及笄,未赐诏书,便已经赶着时间去楚陈之地亲见楚王。如此行径,滑天下之大稽。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

田光终于看到张良的表情发生了颤动。

他总算找到了突破的口子,他从衣襟中扯出一封楚王写给燕王的帛书。

燕王名义上还有个空壳。按照周礼,列国中除了封王之外,封后也是一国大事。而强国之中的王后更是瞩目。需要宴请列国,派出使臣以恭贺新禧。

秦楚在这时候,还整出这样一回事,自然更是侧目而视。

“先生可观。”

张良在竹简中看到燕国文字便已觉此事有蹊跷,现今得知,嬴荷华嫁楚,燕丹早有筹备。

他不会相信她会在这时候去楚。

纵然帛书明明白白地写着:楚在陈设宴,以贺秦楚世代姻好。

他也不相信她会没有缘故地去楚。

张良看着脚下所淌的鸿沟水。

她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又说:子房,我没办法等你回来。

他隐隐约约知道嬴荷华要做什么。

但愿在千万种可能之中,她不要选择最危险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