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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高悬,银月如钩,无边的夜空中星星点点,夏风似乎把银河系都吹乱了。

城门一影而立,那人正是鸿至子。

他策马信步,对裹着帷幔的女子,扬起手中的绢帛,“你之所取,皆在此处。”

刀刃上的血迹还淌着,女子蹙眉,“你伤了他?”

鸿至子沉笑,“何止。”

清脆的蛙鸣从荒郊传来,没有一声落在了话语之间。

女子心一沉,忽作嗡鸣。

鸿至子看见她眼里的一点不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永安。你既默认尉缭之所为,其实已想好了所有的结果。你想要权,老夫也有私仇要报。哪有两样都想要握在手里?王室中人,都是这么可笑!”

是她在芷兰宫面对尉缭一瞬的迟疑与默声,铸成这般。

她身处权力中枢,便由不得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

张良如是,李贤亦然。

可惜许栀此时还是不能懂。

只剩夜色昏沉,搅动得她不能呼吸。

“子舆离秦,老夫本该感念公主之助,然千不该万不该,你让他再踏死局!”

许栀一怔。

她脑海中的荆轲骤然变得鲜活,但又倏然往复在了史书页码。

“荆轲到底?”

鸿至子摇头,凝视遥远的咸阳宫。

黑白对弈之间,他们皆不过是纵横天下的棋子。

“有的事情,你不可追太深。”

许栀不解,“世间千百种,处处都是活路。为什么你们非要走最艰难的那条?”

“我们?”鸿至子笑了笑,“公主以为子舆可活?李贤可活?张良可活?”

“没有人应该死。”她道。

“可公主觉得负刍该死。”

“负刍有他想要的,他愿意为他想要的付出一切,这是他自己想要,而不是我觉得他该死,他就要死。”

鸿至子闻言,开怀大笑。

他活了大半辈子,哪里见过这种贵族?

秦王怕想不到,自己最看重的女儿本质上竟然是儒墨的思维方式。

“人如草芥。这世道竟有人顾念一颗棋子的死活,也是新鲜事。”

鸿至子从怀中拿出一帛书,甩在空中。

“公主言谈有趣。这东西老夫拿了也无用,全当老夫赠你了。”

许栀抓住,黄皮上墨渍未干。

她拧紧细眉,瞬间明白高渐离与荆轲是怎么被利用的,又是怎么被套牢!

张良被燕人所伤。高渐离被寻去治病,无外乎也入了反秦之人的眼中。

只是李贤,为什么?

他竟因为荆轲死了而愿意以命换命?

纵然她在秦也有近十年,但这还是身为现代人的许栀万万不能完全理解。

许栀攥住绢帛,当即调转了方向。

她为什么要回去?

她本再也不用怀揣着忐忑不安去窥探他深埋于心的所作所为。

他写:

深恩负尽,还应寥寥,惶惶见惯。

幸执父兄,臣遗难书,恳上所察。

梦苛甚重,人寰应薄,百年难筹。

浩瀚夜空,把夜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泛白的月色沉醉如霜。

许栀只希望能再快一些,她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寂静。

府中静谧,空无一人,今晚连李左车也不在府中。

水榭之上的池面游荡着深绿色的荷叶,荷花应该开了不少,月光一照,四处泛着诡异的冷光。

中堂处,一滩血迹已经发黑。

许栀步伐加快,提了裙摆一刻不停穿过竹林,黄白窗纱之内依稀出现一个人影。

她不假思索,推门而入,没有一丝血迹,但浓重的血腥气味却充斥着每一处空间,猛地灌入鼻腔,冲上大脑。

许栀心乱如麻,不顾形象地大声喊了起来。

“李贤!”

被喊到名字的人手一顿,但没有丝毫回应,也没停下来。

许栀准确地越过屏风,找到他的瞬间,她都忘记了尖叫,顿时被惊得全身僵硬!

她从没见过这种画面!

她手中的火折子砸在地上,掀起很小的火苗,然后瞬间熄灭,

一尊堕入地狱的雕像,一半被月光所浴,另一半埋入黑暗。

月色惨淡把本就偏冷白的皮肤照得更加苍白,像是从地狱的血海里被打捞了上来。

她的喉腔想要发出震动,但被眼前这一幕给全被堵了回去!

他垂着头,身上仍披朝服,但自肩头到衣摆,好像都是湿的。

这不是湿漉漉的水,而是血!

“你…你,”

他手好像松了。

一柄匕首滚落到许栀脚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刀刃闪烁,血液从他颈上的伤口汩汩流淌。

他当真自裁,又不只是寻常的自杀。

那柄刀刃并没有对准大动脉,而是在慢慢割破喉颈的皮肤,他向来做事情以狠辣着称,但他对自己也能如此残忍。

他能生生忍住剧痛,亲眼看着自己生命一点一点消逝。

她愕然,浑身发冷。

从始至终,李贤没有一点反应,双目濒于死灰。

她浑身发抖着,从震惊与悚然发掘出仅存的理智。

“不,不行,不可以!”

直到她捂住他喉颈才轰然明白,为什么伤口并不深,还是血流不止!

匕首被热水淋过,然后才割开的皮肤。

过往一切,交叠重映。

这个时代的一切都禁不起一点点的迟疑,汹涌而来只有最猛烈的恨与爱。

不会让人留有半点喘息。

她只能听到一滴又一滴的血从他衣摆往下落。

滴答,滴答,由于太浓,渐渐没了声音。

鸿至子的话,她能告诉他吗?

她敢和他说真相吗?

说这一切都是尉缭与她早就知道的?

烈焰灼烧如地狱之火,他解不开的疑惑,她又何尝能理清楚?

偏执如他。

这个世界上,许栀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他满身血污,好像上一辈子,无论如何也清洗不干净。伤口太多,她竟不知道要先止住哪一处伤。

许栀颤抖着抬手,想要揩去他脖子上的血迹,却又怕牵扯到好不容易稍稍止住血了的这处。

良久,她隔着月色,垂下头,叹了口气,艰涩地说出一句,“别再折磨自己好不好?”

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勉强抬了眼皮,张了张口,低沉的嗓音微弱地从她耳侧传来,“你看,多可惜啊。我快死了,你连泪都这么吝啬。”

恋恋春去,夏绿花红,无处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