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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许默在学堂上课,总是放学就归家,从来不在外面停留。

如今做了师爷,即使天黑之前回不来,这都夜深了总得归来吧。

五个孩子在门口站着盼着,街道上几乎都没人了,却还是看不到许默的身影。

温知允心最细,小声道,“大哥不会在县衙出什么事了吧。”

全家的心都“咯噔”了一下。

边文轩是来助方恒的,不会伤害许默,但其他人呢,王家人呢?

再说了,他们凭什么相信边文轩,这个连内情都不敢说的人。

想通这一关节,几个孩子都坐不住了,方恒抓起长棍,率先带头奔向县衙,身后追着几个呼哧呼哧跑的小孩,差点摔倒。

好在拐角处,总算见到了许默。

“大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方恒抓住他袖子,“是不是边文轩为难你了?我这就去找他。”

许默赶紧拦住这个脾气有点冲的弟弟。

“我没事。”他轻声道,“先回家。”

天色已经黑透,小院点上两盏油灯,让黑夜多了橙红的光芒。

雇的姨姨已经留了半锅的饭,只需要加热就可以吃了。

隔壁八个累到精疲力尽的家仆也早已睡着。

许默刚一坐下,姜笙就抓着他的袖子,急迫询问,“大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句接着一句,不给人喘息的功夫。

许默知道姜笙真的急了,有些歉疚地摸了摸她的头,“下次不会了。”

他只是,第一次接触到卷宗,太震惊了。

原来只斜阳县一个县城,每年就会有数以万计的人病死老死,同时也会有数以万计的新生命降临,但因为医疗技术落后,许多村子里甚至没有郎中,一旦生了病,就只能眼睁睁等死。

小孩死了,爹娘还可以再生。

爹娘死了,孩子就沦为流浪儿。

这期间如果村民主动向县衙申报,县衙就会给新生儿落户,给死去的人划掉名字,但若是没人申报,就会出现像姜笙一样的流浪儿。

他们吃百家饭,他们穿单衣过冬,他们过得去就长大一岁,他们过不去就死在雪里。

没有人再会为他们申报,他们自己也不敢申报,因为官府记录在案一名人头,就需要交一个人的赋税。

庞大山为何十七八岁了仍旧不敢落户,因为他没钱,他交不起赋税,他只能当个无名无姓的流浪儿。

“按照上个十年调查的结果来看,斜阳县至少有数千名流浪儿。”许默声音微抖,“他们无名无姓,没有户籍,不得做工,无法上学,他们小时候是乞儿,长大了是乞丐,老了就死在乱葬岗。”

而这,本来应该是姜笙的宿命。

夜色依旧灰暗,穿着干净裙子的小姑娘坐在凳子上,茫然无措地看着哥哥们突然通红的眼眶,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个手绢,却因为不知道给谁,又悄悄塞了回去。

“大哥,至少姜笙现在好好的。”郑如谦吸了吸鼻子,“有我们在,她以后会更好。”

“是啊,她只需要无忧无虑地生活就行。”方恒扭过头去。

温知允没说话,只是悄悄地握住了姜笙的手。

长宴则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姜笙不是乞儿了。”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高兴道,“姜笙有五个哥哥。”

“可是……”姜笙又低下头,“他们没有五个哥哥。”

她说的是那些和她一样命运,被迫流浪的乞儿们。

这也正是许默揪心的关键。

时值十年一度的人口调查期间,这些乞儿们大都没钱交赋税,自然也就不敢申报落户。如此恶性循环,他们只能一直做乞儿,一辈子没有户籍,一辈子饥寒交迫。

而这只是斜阳县一个县城,放到府城,再放到整个大虞王朝,这样的人,究竟有多少?

长宴放置在袖下的手微动,漂亮的双眼紧闭,不敢睁开。

丰京繁华如斯,人人穿金戴银,富贵无双,就连丫鬟都穿得细布棉衣,戴得金银玉饰,吃不惯的菜扔给狗,穿不得的衣尽销毁。

可原来这世上有人连细面馒头都吃不起,连粗布衣裳都买不起,连肥猪肉都可望而不可求,连菜叶子都需要捡。

一个王朝,如果看不清楚最底层百姓的生活,兴亡也就刹那间。

良久,长宴睁开眼,黑色的瞳仁里辨不清情绪。

他嘶声道,“大哥,可不可以向郡守大人申请,免去今年入籍人口的赋税。”

给这些乞儿一年的时间,打工,挣钱,为自己赚得下年的赋税。

往后,他们就是有名有姓的人。

再不是流浪乞儿,任人打骂,偷鸡摸狗,毫无尊严。

“最好十岁以下不赋税。”方恒拧着眉头,“十岁以下的孩子,实在是没办法做工养活自己。”

这无疑上升了难度。

但为了数千流浪儿能够堂堂正正地活着,许默还是咬牙应了下来,“我会同县令大人商量的。”

他只是一名师爷,能够直接与郡守大人对话的,只能有边文轩。

方恒对新县令的感官实在复杂,提及他便闷闷不乐地扭过头。

姜笙想起来白日里的事情,赶忙趴在许默腿上,小声八卦,“大哥,白日里三哥为什么不开心呀。”

其他几人也全都看了过来。

许默嘴唇蠕动,把白日里县衙门口的事情交代了下。

末了,他轻声道,“我看边县令也是真的有难言之隐,只要他一心为民,不迫害我们,便由他去吧。”

方恒不吱声。

郑如谦也觉得敌暗我明的感觉不太好,绝不承认自己是出于八卦之心。

“那我们再去追问边县令吗?”姜笙小声问。

这次回答的是长宴,他捏了捏鼻梁,“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不愿意说的事情,也许只是难以启齿。”

要么关系难以启齿,要么做事情的动机难以启齿。

他为什么,要帮王家的姑娘做这件事情呢?

以边文轩的性子来说,不可能是威胁,那就只能是情谊。

什么样的情谊,能让人难以启齿呢。

从年龄和他的态度上推算,只能是,见不得光的,规避人伦的,不符合道义的。

叔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