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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食结束的三日后的一个夜晚,陆桑稚领着一众江湖人在天水镇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法事,除了江湖人和天水镇的镇民,许多附近村落的民众也自发前来拜祭,沈清与卫明玦便装走在人群中,凝神倾听陆桑稚的祭词。

“……万物一府,生死同状。”陆桑稚最后燃上三柱清香,提笔在将要燃放的孔明灯上写下一行字:“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惟愿魂灵归于天地,护佑万民。”

数百数千盏孔明灯,寄托着亲人的哀思与怀念,借着晚风,徐徐飞往天边,将整片夜空照亮。

卫明玦忍不住道:“老七,其实,如果由你来主持法事……”说是对政事一问三不知,其实从小耳濡目染,他怎会不知收拢人心的重要性?这场法事便是一个极佳的收拢人心的机会,如果沈清能够抓住,回朝时也能被皇叔高看一眼。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沈清打断了:“表哥,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我明白你的心意,正因为明白,才不想让你因我之故失了父皇的圣心。”

“从前没有说,是因为我以为你不会再回到朝堂,现在,既然表哥有心做一番事业,我便不得不提了。”沈清轻轻拍了拍卫明玦的肩膀:“表哥一身荣宠全系于父皇心意,一旦改弦更张,恐会惹来杀身之祸。表哥不是能掩饰自身喜恶的人,既如此,就干脆从头到尾都不要动一丝其他念头,把该忘的忘掉,无论将来如何,你与姑母都不会太难过的。”

这一番话实在是推心置腹,非亲近信任之人不能轻易开口,卫明玦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老七,你好像变得更……\\u0027真\\u0027了一点。”

沈清微微一怔:“在表哥眼里,我之前都是什么样子呢?”

卫明玦沉吟片刻:“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也不是说你假,只是……之前的你和温贵妃给我的感觉有点像,跟你说话时,朦朦胧胧地像是隔了一层云雾。倒说不上是喜怒不言形于色,我能感觉到一点点你的情绪变化,但就算是笑着的时候,你好像也不是很开心。”

他说完之后一抬头,就发现沈清正在用一种复杂而惊奇的目光看着自己,又是羞窘又有点气急败坏:“你怎么也这么看着我!我在你们心里难道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吗!”

沈清把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压住笑意:“那倒也没有,只是突然真正了解父皇为何会数十年如一日的爱护表哥。”他不是没有在心里偷偷嫉妒过卫明玦,但是代入父皇的角度……确实很可爱。

小动物一样的直觉,恰到好处的智慧,卫明玦的心思是让人一眼就能看透的真。当他把你放在心里,会发自内心地想把自己拥有的快乐分你一半,他心里构建的未来也不会落下你,这份简简单单的好,在充满算计的皇室中实在可遇不可求。

这一偏头,沈清突然从拥挤的人群间隙中看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电光火石之间又消失不见。顿时,沈清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刚才还在说话的人眨眼间就闪出了五六步,卫明玦一个错神就没拉住:“你去哪儿?别乱跑啊!”

“都别跟上来!”沈清远远地甩下一句话,这不止是跟卫明玦说的,还有暗中保护的禁卫军们。卫明玦见禁卫军们真的没有追上去,瞠目结舌地看向从角落中现身的柴乐:“你们真不追啊?”

柴乐垂眸:“我们固然能保护殿下的安危,却解不开他的心结。让殿下去吧,那个人……不会伤害他的。”

———————————

在哪里?刚才明明看见了的!

沈清的额头上因快步奔跑而滴落了几滴汗珠,却还是一无所获。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选择?你真的一点都不恨我吗!

“你在找我吗?”

滚轮压在碎石路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非金非玉、既温和又清冷的声音——是他。

沈清蓦然回头,许是近乡情怯,真的见到了,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该叫他莫心素,还是……六哥?

“莫、心、素。”沈清看着面前这个人依旧白布蒙眼的打扮,渐渐反应过来后,他明白这个人大概并不愿意以六皇子的身份面对自己:“可以再告诉我一遍,这个名字出自哪里么?”

“莫言青松青,有时亦摧折。莫言圆月明,有时亦亏缺。莫逆论心素,刎颈定交结。”

这首诗,在我第一次以“莫心素”的身份出现在沈清面前时就已经念过一遍,我在心中轻轻一叹:“后面还有一段,我念给你听吧——年发未及衰,交情已消歇。俄因竞分寸,忽尔成楚越。”

“七殿下,有些情分总是记在心里,会害了你。”

沈清眼眶微酸,一滴泪落下:“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还要回来看我呢?”

“回来看你?”我故作讶然:“在下只是觉得天上的孔明灯很好看,所以自己也想放一盏而已。”

沈清看我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盏材质粗陋的灯盏——虽然材质简陋,扎灯笼的人手却很巧,框架干净利落,弧度圆润简洁,沈清今晚见了那么多盏孔明灯,莫名觉得就数这盏最好看。

连这点也没变过——沈清想。

六哥的手从小就很巧,沈清记得二人幼时被父皇逗着玩,一人发一个浅浅的小木盆,能往里装多少东西,就能带走多少奇珍异宝。那时沈清只会挑好看不占地方的放在自己的木盆里,旁边的六哥却先抓了几把古玩扇子,几下就搭出一个结实的小框,先铺一排,再继续搭框,开始的一桌子珍宝甚至不够他装。后来因为没抬动打碎了几样,父皇不仅不生气,大笑后还另添了一倍赏给六哥让他拿去给兄弟们分。那样高兴的父皇,后来沈清再也没有见到过。

我看着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沈清,发出邀请:“唔,灯面还没写,你要一起来吗?”

沈清恍惚了一下,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六哥站在案几上写大字,看见他之后开心地招手:“七弟,一起来啊?”

“——好。”

沈清上前接过了了空白的孔明灯和蘸好墨水的笔:“你想写什么?”

我摸了摸下巴做思考状:“嗯……就写——我看到了。”

沈清的手一滞:“……什么?”

我笑了笑,重复了一遍:“我看到了。”

当年在寒冬腊月被推进池塘的孩子,目光澄澈而坚定——“我不会输给你的。”

日复一日的努力,宠辱不惊,不骄不躁。

——“我不嫉妒你,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凭自己的努力,让父皇看到我的!”

因为心中光明,所以再多的不甘和羡慕都不会沉积于胸,可以坦坦荡荡的宣之于口;因为皇帝封锁的心而受到冷遇,当初定下的目标即便多年没有回报,他也一个人在寂寞中坚持了这么久。

所以——我都看到了。

其实,虽然便宜父皇没有当面夸奖过沈清,但沈清的努力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冷待是迁怒也是磨砺,只是他不知道,坚持了这么久的孩子,值得一句切切实实的鼓励。

好像局部有雨一般,温热的水珠从上方一滴滴打在我的手背上。我的心不禁为之柔软,从留在沈冀记忆里的那个小小年纪就板着一张脸的小娃娃,到现在仗着我把眼睛蒙上就敢肆无忌惮地大哭的七殿下,作为弟弟,他真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存在。

“草民惶恐,居然见证了殿下在背着护卫们偷偷哭,不会被灭口吧?”我觉得他大概哭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调侃:“就四个字,还没写完吗?”

沈清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但已经渐渐平复:“早就写完了,只是本宫自己写的比较长而已。”

我挑眉:“你写了什么?”

“我记得你的眼睛不是看不见,只是见光会刺激而已。”沈清试图扳回一局:“既然好奇,为什么不睁眼看看?”

尴尬,没想到他到现在还记得我给“莫心素”的设定,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个嘛……不用看我就知道。”

沈清不信:“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听听?”

“因为之前有人跟我说,有时候,闭上眼睛反而会看得更清晰。”我笑眯眯道:“既然我的心已经看见了,何必再劳烦这双眼睛了?”

沈清无言片刻:“你总是这么狡猾——以后还会再见吗?”

我想了想:“莫心素是方外之人,大概此生再难相见了。”——但沈冀却未必不能见,只是当我真的有一天以沈冀的身份站在你面前,你我之间的氛围恐怕不会像如今一样融洽。

沈清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父皇和母妃早已赐婚,我来年七月就要大婚了。你这边欠我两个人。”

“两个?”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一个崔疏檀,一个莫心素?”

沈清点头:“你要补给我。”——我想让你来见证我的每一步。

“在下要考虑考虑。”我笑了:“可以把灯放飞了么?我这儿有火折子。”

温软的夜风下,一盏孔明灯从树林里飞出,上面的两行字随风转动。

一行是“我看到了。”

另一行只有三个字——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