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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大雾弥漫在天地间,像流动的浆液,吞没了整个长青湖,也如一个大罩子般,掩盖了所有骚动,使人犹如进入了一个氤氲幻境,其余一切声响都湮没了,只有那又高又亮的唱腔,被无孔不入的雾气携着,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嗓子突然有些痒,咳了几下,发觉不对,低声对楚赦之道:“这雾里有东西。”

迷药?或是致幻药之类的,虽然都是观沧澜玩剩下的东西,可今日雾气如此之大,就算知道有问题,竟是躲无可躲!

一只热的有些发烫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是楚赦之。

我侧过头去,认出他眼中的忧色,浓雾下,连这样的距离都有些看不清轮廓,可他那恍如实质的目光却是独一无二的,驱散了诡异场景带来的丝丝恻然。

“害怕了?”我回握住他的手,明知故问。

我是怕你害怕——但楚赦之当然不会这么说,嘴上吃亏不算什么,顺着杆往上爬才是正理:“是啊,怕极了,所以九谏师父可千万要牵好我的手,别把我弄丢了。”

我目光扫向脚下以及周边船只的吃水高度,心中暗暗有了计较——应该不是特意冲着我们来的,遂缓缓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好啊,正巧我也想看看这里到底要演一出什么戏。”

能踩到我雷点的事不算多,装神弄鬼一定算一项。不管背后之人有什么目的,撞上我和楚赦之,算他倒霉。

不管下面的看客到底有什么反应,那人还在继续唱着:

“鞍马上不曾离,谁敢松动满身衣?恰离朝两个月零十日,劳而无役枉驱驰!一个鞭挑魂魄去,一个人和的哭声回。宣的个孝堂里关美髯,纸幡上汉张飞。”

“船家,”我淡淡道:“方才听您说这是丧戏,小僧对戏文不甚了解,不知船家可否解惑,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船家猛然回神,惊觉自己听戏听的额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冷汗,在诡谲的气氛中,跟自己说话的声音如一道清凌凌的风,又或是盛暑中的一碗冰,把自己从幻境中拉了回来。他本就看出这位搭船的两位来头不小,现下更是知道是有真本事的,所以回答的很是恭敬:“回这位小师父,是《双赴梦》。”

《双赴梦》,又称《西蜀梦》,讲的是刘备西蜀称帝以后,甚为思念关羽、张飞。诸葛亮夜观天象,见贼星耀亮,而将星黯淡,心知关、张二人已死,但又不敢明告刘备,只得扯谎。某日,关羽、张飞阴魂相遇,给刘备托梦,悲愤不已,请刘备为他二人复仇的故事。

我现在所处的这方世界,与前世的古中国极为相似,但由于有江湖的掺和,所以在某些拐点就出现了变故。前世的历史中,隋唐之后的五代十国时期本应纷乱割据,并没有出现真正一统中原的政权,这里却出现了一个由沈氏皇族统治的“周朝”。但之前该出现的名人也出现了,甚至因为被贬谪的官员和才子们有了江湖这个去处,现今文化领域发展得比前世的这个时候更为完善而多元化,所谓的“宋辞元曲”都提前出现了。而且,比起文人间流行的诗词雅章,普罗大众对通俗易懂的戏曲更为喜爱。越繁华的地区对戏曲的欣赏水平就越高,从荆州一路东行往永州的路上,长青湖由于其得天独厚,四通八达的地理环境,成为了周边地区经济文化发扬的中心。在这里,几乎人人都会唱几句戏,青龙神的传说又为这一年一度的“打戏台”活动蒙上了一层不可冒犯的宗教色彩,是以,“白日唱阴戏”这种可能会触怒青龙神的行为在这诡谲的大雾下也就更令人惴惴不安。

“小九,”楚赦之握着我的那只手突然紧了紧:“出事了。”

楚赦之内功深厚,能听到的范围比我远的多,我听出他语气中的歉意,提前按下他后面的话:“去吧,不用跟我解释什么,如果我有武功,也会和你做出一样的选择。”

我知道,楚赦之就是这样的人。就像我从前一直不喜欢“心系苍生”这个词,因为它听起来太大太假,对于天底下大部分人来说,能不害人就已经足够善良了。可楚赦之不同,他真正做到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路见不平,绝不会袖手旁观。

楚赦之沉默了一下,再次捏了捏我的手:“在这儿等我,别乱跑,我马上回来。”

“等一下,”我将离开天水镇前新制的薄荷丸塞到他手中:“听着那出事的人并非善类,如无救援必要,不要给他喂药,小心沾上官司。”

某个方向的水花声越来越大,我也听到了动静,有人落水了。

“别过来,走开、走开!”落水之人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在水里不断扑腾,嘴上却不是呼救,而是呵斥辱骂:“狗东西、死畜牲、滚开、快滚开啊!”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夹杂其中:“我是为了澄旸村的所有人……闫娃,别怪我,我没有错、没有错……”

就是这么几秒的耽搁,呼救声的范围扩大了,似是谁的船翻了,连着相邻的一片也遭了殃。为了听戏,几乎所有的船都紧密挨在一起,空隙极小,一船出事,其他的都逃不掉。除非从最外侧慢慢将船只分散开来。可是雾天又增加了散开的难度,人在慌乱之下本就难以分辨方向,更别提眼前的景象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白雾,不得方位的挪动导致的结果就是满头乱撞,一船碰一船,落水的人越来越多。

“救命啊!我爹的头撞破了!救命!”

“什么破了?谁的船破了?”

“都是血!全是血啊!救命!”

雾气阻碍的不止是视线,还有呼救的声音,湖面上的对话此起彼伏,可惜全都驴头不对马嘴。越尖利的声音越会被雾气中的介质阻碍,除了那从未中断的、戏子独特的腔调,其他声音都被大雾吞没,令救援难度更上一层。

——“杀的那东吴家死尸骸堰住江心水,下溜头淋流着血汁。我教的茸茸蓑衣浑染的赤,变做了通红狮子毛衣!”

戏词里的血腥气越发重了,那唱戏人唱着唱的,竟笑了,他和着笑意,恨意,唱了个酣畅淋漓!

——“杀的他肝血淋漓,交吴越托推,一霎儿番为做太湖鬼。青鸦鸦岸儿,黄壤壤田地,马蹄儿踏做捣椒泥!”

笑声、哭声、风声……湖面翻腾不止,似有高高低低的犬吠从两岸传来。

“别唱了,别唱了!我知道是你,给我闭嘴!啊啊啊啊啊!”

最开始落水的那声音愈发癫狂,即使相隔甚远,我也能想象到一个形容疯癫叫骂不止的男人在不计后力的拍打着水面,他看到了一些令他心虚的、害怕的、愤怒的东西……他看到了什么呢?

——“军临汉上马嘶风,尸堰满江心血流波;休想逃亡,没处潜藏,怎生的躲?”

——“烧残半堆柴,支起九顶镬,把那厮四肢梢一节节钢刀,亏图了肠肚鸡鸦啄,数算了肥膏猛虎拖……也不用香共灯、酒共果,但得那腔子里的热血往空泼,超度了哥哥发奠我!”

脚下的船猛地被撞了一下,我立刻明白,这场从中心蔓延而来的闹剧已经波及到了外侧。

“小师父,您坐稳了,幸好我们这船停的靠外,我带您出去。”船家已经开始划桨,但移动的过程中,船的四周都受到撞击,楚赦之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我的耳力又不足以从一片嘈杂中抓住他的动作,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烦躁不安。

“停下来吧,船家,这样下去没有用的。”我双手抓住栏杆,用最大的声音,沉声道:“都给我停手,闭嘴,马上!”

对于慌乱无措,乱了阵脚的人,温和的语言只会被忽略,强硬的指令反而会像一根强心柱一样,令人忍不住依附。

“听我说,”我清晰而快速地向周围的人发出指令:“我们每艘船的距离太近,这是坏事,因为我们不好挪动,但也有好处,就是用正常的声音就可以令四周的人听到我们的声音。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个传一个。”

“在大雾中不要高喊,越低沉的声音传的越快越清晰。告诉你们身边所有挨着的人,先不要乱动,自己传完话后,等周围不再有撞击后,跟着自己心跳默数一百二十个数,然后跟着大流的方向划桨,听明白了吗?”

众人虽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却莫名从那青竹般的身影中汲取了勇气和冷静,心里有了章程,行事便有了章法。

我见他们都听话地照我说的做,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在心中轻声道:“楚赦之,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恨不休,怨不休,更怕俺不知你那勤厚,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瞅?”

这戏声越发凄厉,由虚转实,我心中有个莫名的预感——杀机就在下一阙,楚赦之的机会就在下一阙!

——“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火速的驱军校戈矛,驻马向长江雪浪流。活拿住糜芳共糜竺,阆州里张达槛车内囚。杵尖上挑定四颗头,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强如与俺一千小盏黄封头祭酒!”

“抓住了!这个装神弄鬼的贼人!”

心音落定,我知道,他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