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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泓秋水金星砚,一幅寒云玉版笺......十年落魄江滨客,几度雷轰荐福碑。男儿未遇气伤怀。忆淮阴年少灭楚为帅,气昂々汉坛三......”甫一拿到这张纸,祥云班班主就有了一种预感——自毕罗衣死后,他终于又有了一张足以使祥云班再攀高峰的王牌。

“这首曲子我买了。”祥云班班主拍板:“写曲的人是谁?开价多少?”

打杂的回他:“是个眼生的公子,他没报价,说要跟您当面谈。”

祥云班班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思索片刻:“既是有才,给些颜面也无妨,带他去客室,我一会儿就到。”

祥云班有个大大的戏院,打杂们住的耳房紧密地排布在外侧,最高建筑就是戏楼了。戏楼是有排面的角儿才能住的地方,顶子做得十分巧妙,木质结构外面是铺着一层红瓦,并用铜铆钉铆成一个曾经风靡一时的五柳体的“祥”字。虽然只是初秋,但戏楼内现在就已经用上了地暖——戏楼的地面下是纵横交错的烟道,最底下有专人盯着,烧地炉取暖,使热空气上升,案几上燃着的香炉轻烟渺渺,整个房间里暖洋洋地,令坐在里面的人有种因为过于舒适而产生倦怠感,当真是享乐的好去处。

戏楼地面和墙壁铺的都是青石板,两边的拱门是空气形成对流。戏楼一楼是看戏的地方,二楼走廊是护卫巡逻的地方,也就是楚赦之现在所在的楼层,三层便是最戏班子里最当红的角儿休息的地方——据楚赦之打探,纪晓棽现在就在上面。

楚赦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客房的布置,一楼的丝竹之声隐隐飘来,他很有信心地就着鼓点打拍子——他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被班主请过来,那首曲子可是小九翻了两本戏曲集之后连夜写出来的,怎么可能不好?

“我来迟了,让公子久候。”客房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宝蓝色对襟杭绸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面白无须,步履间有一种特殊的韵味。虽然上了年纪且已经发福,但能看出保养过的样子。

楚赦之看着他,没来由地想到了沈清身边的那两个太监。去了势的男人也可以通过锻炼使自己说话的声音没那么突兀,这一点也是见过沈清身边的实例之后他才知道的。

楚赦之没有起身:“想来你就是班主了?”

祥云班班主将衣服一撩,楚赦之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浓的已经有点刺鼻了。楚赦之强忍着往后仰的冲动,希望自己可以短暂性地嗅觉失灵:“听说公子要和在下面对面地谈价钱,实不相瞒,我们祥云班收曲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您这样初出茅庐的一首最多六两银子,您大可以找同行问问,我们祥云班开出的价格基本已经算是最高的了。不过有才能的人自然是可以得到特权的,您开个价,我们可以细谈。”

楚赦之翘起二郎腿,一副浪荡公子哥做派:“你觉得我差那点钱吗?”

祥云班班主眼梢一抬:“那公子何意?”

楚赦之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上面:“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上面是纪晓棽休息的地方,班主佯怒,在桌上重重一拍:“这位公子,我看得出来你是外地的,就算是不懂规矩,可你当我这祥云班是什么地方!我这儿可容不得你乱来!”

“我就直接跟你明说了吧,”楚赦之往太师椅上一靠:“这曲子是拙荆几年前看了你家当家花旦毕罗衣的戏之后为他量身写的词,钱不是问题,可对于拙荆来说意义不同。这曲词我可以免费送你,但唱的人得对得起上面的心思。可我在街上问了这么一大圈,都说现在的纪晓棽不如毕罗衣多矣,连台都不怎么出。我不见一面,怎么知道他唱不唱得出好曲?”

班主眯着眼睛打量了楚赦之半晌,见他面上殊无异色,放缓了语气:“公子的意思是,只要让你见晓棽一面,就把这曲子送给祥云班?”

楚赦之更正他:“还得听他唱一段,不然怎么知道好坏?”

班主笑了,细碎的褶子菊花般聚了起来,他从背后掏出把扇子在手里摇:“公子,听我们晓棽单独唱一曲,可远不止六两这个价,至少......”他比了个数字:“得这么翻几番。”

楚赦之与班主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没请问班主怎么称呼?”

“鄙姓鲍,鲍覃止,公子叫我鲍班主即可。”拿到银票,班主的笑都真诚起来,虽然楚赦之觉得他还不如不真诚的好,因为他现在真诚地让楚赦之觉得有点恶心:“最多半个时辰,公子在此稍后,晓棽得准备一下。”

班主起身离开,门口侍立的打杂的赶紧跟上,等下了楼,打杂的才跟班主说小话:“那老婆写的词出来嫖,这人也太贱了吧?”

班主捏着银票,嗤笑一声:“男人嘛,没几个不贱的,总归是我们赚,管他呢。”

————————

“我知道了,一炷香之后把他请进来。”

造价不菲的铜镜清晰地映出他的脸,眉目疏秀,端庄靓丽,他却觉得下面的骨肉已经腐坏溃烂,发出阵阵恶臭。

纪晓棽闭着眼睛在镜子前坐了一会儿,突然感到无比的恶心,他深吸几口气,匆忙的从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里掏出了一张半旧的锦帕放到鼻端,是墨香,只有这墨香,才能令他彷徨的心安定片刻。

他提笔欲写什么,却又放下——不行,他不能再去找那个人,但他无法停止,因为那个人有那种眼神,和师父一样的眼神。那不是善良、聪明、温柔或类似的眼神,而是在他自己都还没形成思绪之前就能读出他心思的眼神。那眼神看见真实的他,却仍然喜欢他。

师父已经走了快十年了,他也熬出头了,从破旧的、总是充斥着汗味和尿骚味的耳房里,到现在这个雕梁画栋总是熏着昂贵香料的房间中,天差地别,他却觉得自己只是从囚室搬到了监狱围场。他是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的?什么红角儿,他分明是被豢养的暗娼。

他曾是渔民的儿子,从小到大,他从未否认过对这个身份的厌恶,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总觉得平民的生活有多么平淡温馨,没有勾心斗角......平淡是挺平淡的,但温馨?算了吧,争食、挨打样样不缺。说什么宁愿生在寻常百姓家,说这种话之前,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以前吃的那些一碟就够寻常百姓劳作一年的点心从嗓子眼里抠出来、把那些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肉从身上挖下来?无病呻吟,虚伪做作的恶心。

他是不是个没心肝的人呢?纪晓棽想,也许是的吧,因为在知道那对生下他的卑贱的渔民夫妇在暴雨中身亡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释然——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家了,没人能从道德上打压他,无论他之后做出什么事都可以算在“逼不得已”这四个字身上。他连夜收拾包袱离开,谁要管那些只会嚎啕大哭,除了吃就是拉的弟妹?他要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他要摆脱噩梦、罪恶感和鱼腥味,他要活的像个上等人。

虽然非常瞧不起上等人的无病呻吟,但既然他们喜欢那个调调,他就去学。纪晓棽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睛,他继承了母亲浅褐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周围有一圈极亮的光晕,哪怕他蓬头垢面都无法影响这对亮得使人晕眩的眼睛。而在收拾干净、换上戏服后,它们带来的更是事半功倍的效果。撒娇、调情、媚笑、操控、说谎、啜泣......他样样做得来,就像他不理解师父为什么不肯张开腿一样,师父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能轻易打开自己的腿,自然地就像呼吸一样。

可是,该死的,为什么他会感到厌倦!

去穿堂唱戏有什么前途!那些穷鬼浑身上下掏不出一两银子,而他对着达官贵人张一次腿的价格换成碎银子能砸死他们。但坐在那些大腹便便、垂垂老矣的男人身上演戏实在是太辛苦了——唱戏都没那么辛苦。

“这样下去不行,”班主在某次送走一位客人的时候跟他说:“你得用戏打出名声,不然这里和妓院有什么区别?”

是啊,有什么区别,可是挑选客人,做一只被豢养的笼中鸟,不是你给我打造的路吗?

不过班主说的也没错,师父走后,再也没有能超越他的存在。想走出他留下的阴影,纪晓棽缺一部好戏,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戏。

一个美好的春日里,他见到了那个人。

令他沉迷的不是那人高大驼背的外形,不是莫名忧郁的气质,更不是温暖的声音,而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视着他,看透她的内心。

“如果哪里唱的不顺,就写下来告诉我。”

纪晓棽感觉到他的目光,好像肢体上的真实抚慰,抚慰他一颗疲倦的心。

“我会给你答复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会太久。”

他想跟那个人目光相触,再次感觉他的眼神,但没成功。独自站在戏楼的最高处,看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他突然感到血液奔腾,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积年的隐痛即将爆发。

想到这里,纪晓棽再次提笔。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关于师父的,”笔尖微顿,他不觉得心虚,当年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看到的事,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也始料未及。

门外传来催促声,纪晓棽写下后半句话:“明晚亥时,花枝巷,我等你。”

他将纸折起来,塞进一个小荷包里,这种荷包他有很多个,专门用来给人塞赏钱。

“把这个交给他。”纪晓棽吩咐随从:“让他一定要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