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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得知范大夫的死讯后,翟祎一直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句话都不说,对我的针对也被他忘在了脑后,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他连眼珠都没挪动一下。

“你为什么不杀我?”干涩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翟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

“他想杀你,和小僧有什么关系?”我将煎好的药放到了桌子上:“喝药吗?我把里面会让人昏昏欲睡的部分剔除了......”

翟祎伸手就要打翻药碗,我慢悠悠接道:“这是他给你抓的最后一副药了。”

伸到半空中的手猛的顿住,翟祎改推为抓,把药举起来一饮而尽。

说实话,我并不想和翟祎这种人有过多接触,他那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气质光是靠近就令我难受,要不是翟家的家仆现在乱成一团,我根本不会受人之托过来送药。

然而,在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宽大的袍袖被翟祎拽住了。我低头一看,今天刚换的衣服上面明晃晃地出现了一个手印。

好想把他爪子剁了——这是当下我心里唯一的想法。

“为什么?”翟祎抬头,眼睛红红的全是血丝:“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

“......因为施主无能,”我本来不想多说,但看到这双猩红又茫然的兔子眼,恻隐之心又占了上风:“无能、胆怯又惫懒,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敢伸手去抓,只会站在原地等他们自己来找你,承担你因为等待产生的怨怼。这样的施主当然会什么都抓不住,无论是范大夫还是吴苇儿。”

“你放心,就算翟狯施主得势也不会杀了你的,因为没必要。”我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他聪明的话,还会把你好好养起来供着呢。”

翟祎懵然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充满怜爱地拍了拍他的狗头,决定诈他一下:“怎么,你们家这些年的生意,你当真半点都不知道吗?”

如果范大夫没有骗楚赦之,那翟家的一部分生意必定很不清白,虽然翟汜本人已经被那个叫连景的带走了,不过能问出多少尚无眉目,如果翟祎也能说出什么,两厢对照,说不定还有更多惊喜。

翟祎依旧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我爹的生意?他不是一直跟着费伯伯做事吗?”

“费伯伯?”我直觉这就是重点,摆出谆谆善诱地态度坐在了翟祎身边:“这位费施主又是何方神圣呢?”

“费柟的主家,忠信侯府上四小姐是二皇子的侧妃,”翟汜慌乱害怕的声音在砖墙间回荡,他不能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说不出什么来的话,眼前这个男人一定会杀了他——很多年前他就想杀了自己了:“我真的只是听别人的命令行事,当时那副样子,没有我毕罗衣也活不下去了!”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替他报仇也该找那些人,两天后那些人都会在客满斋齐聚一堂,你只盯着我一个人看毕罗衣也不会回来,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依旧一言不发,他越是这样,翟汜就越恐惧。阴暗的砖房里,他努力地让自己的目光尽量往别处看,然而没有用,这砖牢如此狭窄,无论他瞟到哪儿都能看到对面的人。他控制不住地去看,却发现这人其实并没有看自己,他在发呆。

翟汜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不敢乱动,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本事,在现在二人的距离下,这人可以一剑砍下自己的头颅,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只出了三剑就卸掉了十二个人的膀子。

————————

“欻——欻——欻”

三道剑光闪过,前来闹事的一群壮汉捂着膀子在地上滚成一团,痛叫不已,为首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眼泪鼻涕留了满脸:“你给我等着,我姐姐可是刺史夫人!”

“好啊,我等着。”彼时也才二十五六的连景虽不是一等一的出众长相,却也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更兼武林人士自带的潇洒恣意,在婺城这种少见江湖人的小地方格外显眼:“不,我也懒得等着了,要不你直接告诉我是哪个刺史,我现在就去找他,看看他要不要替夫人的弟弟出头——对了,刺史的夫人应该不少吧,不知你姐姐是哪一房?”

油头公子捂着自己被打肿的脸:“你别说大话了,我姐夫可是——”

“你姐夫是谁我不知道,不过你回去告状的时候可以先告诉他我是谁。”连景收剑回鞘:“我是连景,春絮剑第三代传人,尽管去告你的状吧,记住,你只有五天时间。这五天我就在这儿等你姐夫,过时不候。”

虽然没听过什么春絮剑,但地上躺着的这一片壮汉足以证明这人的厉害,公子哥不敢再放狠话,踹了手下几脚,灰溜溜地带着人跑了。

祥云板里掌声雷动,戏唱完了。连景听到一个匆匆赶来的脚步声,钗环琅佩叮当作响,毕罗衣刚唱完戏,连妆都没卸就过来了。

连景回头,脸上尽是笑意,与刚才判若两人:“唱完了?”

“你可有受伤?”

两个人同时开口,毕罗衣匆匆跑过来,他今天唱的是《贵妃醉酒》,这身行头一点都不轻,跑的气喘吁吁。但等他看清连景身上没什么伤之后,反倒退了一步,站在了离连景不近不远的距离:“多谢,不然今天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毕罗衣的容貌是极好的,他有一双上挑的杏仁眼,眼角微翘,眼波流转之间宛如春水。他的唇并不像真正的女子那样饱满莹润,但口脂却将薄唇点的轻盈红润,整个人如同莲花初绽,美的动人心弦。

“我今天赶走了他,以后他还会再来;今天只有他一个,以后还有别人,”连景注意到了他退的那一步,眸中不禁闪过一丝黯淡:“你以后要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想说的其实是“跟我走”,然而他说不出口,因为毕罗衣已经拒绝过他一次。

“你不会明白的。”他记得毕罗衣的每一句话,更记得拒绝自己时,毕罗衣眼中那抹令他不解的坚定——那份坚定甚至有点狂热了:“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等我年纪大了就好了。”毕罗衣下意识地触摸自己的眼角:“年纪大了,他们就不会再纠缠了。”

“五天......”毕罗衣突然开口:“你说句就再留五天,是真的吗?”

“是,我是与朋友有约才途径此地,已经多留许久,再不走,就赶不上了。”连景低头:“你......舍不得我吗?”

他看到毕罗衣的嘴动了动,但是到底说了什么或许毕罗衣自己都听不清。

“你说什么?”

“我说......我突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段词。”毕罗衣笑了笑,面上殊无异色,连景不知他在想什么——连景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嗟覆水,定难收。他生未卜此生休。连大侠,你我本不是一路,相识已是缘分,再多就不便强求了。”

“我教你几招吧。”连景看着他,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话。

“嗯?”毕罗衣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建议,很是诧异:“你要教我武功?”

连景点头:“我也教不了什么高深的,不过一点拳脚上的功夫还是可以的,这样......我走的时候也能放心些。”

毕罗衣的眼睛亮了,连景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容。这一刻,连景心里陡然冒出了一句话——此生常自老温柔。连景喜欢看他笑,为了这抹笑容,他再蠢的事情都愿意做。

罗衣不愿意跟他走,没关系,但他可以替罗衣解决一些麻烦,比如......某些有着恶心眼神的男人。

然后他走到了一直躲在暗处的翟汜面前,翟汜连他的动作都没怎么看清,就被双手反剪着压到了轻墙上,那墙不知有多久没清理过,腥臭的青苔在翟汜脸上碾出了黏腻的汁水。

“就是你吧,”连景手上加力:“有些人明着恶心人,有些人喜欢暗地里做恶心勾当,我见过你,你总坐在倒数第三排角落,喜欢用那种隐秘的恶心眼神看罗衣。”

“离他远点,不然我挖了你这对招子。”

世上总有一种人,他们一旦喜欢上某样东西,又觉得自己配不上,就废尽了心思把那样东西踩进泥里,仿佛这样他们就够得上,配的起了。连景在婺城已经待了快半个月,他知道虽然罗衣声名远扬,但一般不会有像今天这样的人来找麻烦。因为喜欢他的人太多了,几方角力,反而不会轻举妄动。只有刚才那个从外地来的公子哥才会无所顾忌地砸场子,而且刚才自己差点就没赶到现场......这里面的时间把控可不是一个刚来的公子哥能做到的,所以通风报信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连景真恨不得直接杀了翟汜,这个表面痴心一片,实则两面三刀的小人。

“所以说,我真该在那个时候就杀了你。”

思绪回到现在,一直呆坐着不动的连景突然开口了。

许是知道他怎样都不会放过自己,翟汜心里反而升起了一丝勇气:“杀我?好啊,你也就只能杀杀我了,你后来不是去闹过一场吗?那些人死了吗?”

“什么春絮剑,也不过是二三流的功夫,你光唬我们有什么用?他们是没有武功,却可以买到会武功的人为他们效力,你一个人斗得过谁?”

“我不知道毕罗衣到底偷了什么,但我知道那些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尽管杀我,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到时候,谁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