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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玉门关。”

一句话翻来覆去唱了几遍都唱不顺,纪晓棽心头无名火起,反手就砸了一个装水果的青花盏,瓷片飞溅,他仍不解气,直接扬手把小案几掀了,听着稀里哗啦地声响,他才觉得心头的压抑散了些许。

他骗了那个叫林煜的客人。

香炉中的烟雾徐徐升起,暖香晕人,纪晓棽赤脚从一片狼藉上踩过,妆台上的黄梨木雕花铜镜好似有波纹荡漾的湖面,他坐在镜前,看着看着,就回到了十年前。

“告诉我,”毕罗衣将一锭金锞砸到他面前:“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我亏待你了吗?让你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赚脏钱?”毕罗衣显然已经怒极,甩出去的金锞擦过纪晓棽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我没偷没抢赚来的,怎么是脏钱。”纪晓棽犟脾气也上来了:“师父要是想赚,一定比我赚得多!”

响亮的一巴掌扇在纪晓棽脸上,毕罗衣显然是气疯了:“你再说一遍?”

“本来就是!”纪晓棽挨了一巴掌,豆大的泪珠顺着红肿的脸颊淌了下来:“就算再洁身自好,还是有人骂,师父你不就是吗?反正都要挨这份骂,我给它坐实了又怎样!还多一份钱拿呢!”

毕罗衣的胸脯剧烈起伏,纪晓棽觉得他马上就要把自己逐出师门了,心中涌现一股恐惧,后悔自己一时嘴快,万一毕罗衣真的不要他,他又能去哪儿呢?

然而毕罗衣没有再打他,也没有骂他,纪晓棽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素白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看到他眼里的失望:“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想法,走歪路的人才会越来越多,不想走歪路的人也会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确,我们戏子本就是下九流的行当,可人要想不被人轻贱,就别自己先轻贱了自己。晓棽,你明明不缺天赋,也不缺努力,走正道也不愁养不活自己,可你非要往歪了闯,你知不知道,这是把做我们这行所有人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啊!”

“你现在不觉得什么,可总有一天,等你成名了,你的名头会成为那些人迫害你后辈们的借口,他们会说:连纪晓棽那样的人都脱了,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不脱?”

师父哭了——这是纪晓棽当时心里唯一的想法,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可能有后悔,但他不想背负如此大的负罪感,事都已经做下了,他停止不了,便只能将怨恨转嫁至将他的不耻点出来的人身上。毕罗衣有多清高自傲,就衬得他纪晓棽有多污浊浅薄,毕罗衣眼中的失望深深的刺痛了他,这痛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深,纪晓棽心中开始萌发一个恶毒的愿望,他想把毕罗衣拉下水,把他扯到污泥里,让他和自己一样脏!

可是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联合翟汜的小算计会扯出那么大的一桩事,他确实曾经疑惑过为什么毕罗衣明明不愿卖身却从不推辞去别人家中唱戏的邀请,但任凭他怎么想也不会往传递密信这样的方向猜,更别提忠信侯府那样的人家了!

纪晓棽怎么可能知道上京势力的起起落落,他只听到“侯府”这两个字都要吓晕了,自然什么事都说了,包括自己曾不小心打碎了一个人偶,发现了其中有暗格的事。一石惊起千层浪,他说完这件事后,窥见那些人的脸色便知道,毕罗衣彻底完了——师父终究是死在了徒弟手上。

纪晓棽匆匆走在夜间的小巷里,明日就是周员外在客满斋办寿的日子,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出来,可他忍不住,他的心太乱了,如果不见见那个人,心神不定的他明天恐怕会彻底砸了祥云楼的招牌。或者让他带自己走——就这么走,他带了几十张银票,不张扬的话够两个人活一辈子了。

花枝巷里的那间屋舍没有亮灯,那个人没来?

纪晓棽的心怦怦乱跳,里面大概率没有人,但他还是敲了敲门。这是他和那个人密会的地方,很难想象花枝巷这种不正经的地方,却会有这样一间满是藏书的正经房间,那个人喜欢书,喜欢戏词,他们两个人也并没有干其他的事,哪怕这间屋子四周都不太“安静”。纯洁,是的,纯洁,他们的关系称得上纯洁。

纪晓棽有怀疑过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但那些情诗和话语总能安抚他的心,还有一个不太好宣之于口的原因,是纪晓棽自己——大概是见过其他人恶臭的样子太多,在做下真正的决定前,纪晓棽不想打破自己的幻想,他害怕,万一那个人也想他人一样,接近自己只是为了床上那些事呢?

钥匙插入锁头,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打开了。

纪晓棽冲入门中,果真没有一个人,怒气涌上心头,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在为了师父报复他!

吸食五石散的后遗症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暴怒的他想要踢翻屋子里所有能踢翻的东西,摔烂所有他能举起来的事物。

“哗啦啦——”书桌被推翻,厚厚一叠信掉了出来。

纪晓棽皱眉,他拿起了信,就着月光看了起来。

读完之后,他把信放在一旁,感觉泪水滑落脸颊。是他瞎了眼,直到现在才看清楚事物的本来面貌,那个林煜说的对,这是一场阴谋,现在他必须逃走!

他看信看的入迷,暗娼做买卖时发出的声音幽幽传来,这伴奏太响了,以至于他没听见房门打开的嘎吱声,没听见有人站到他后方。直到他闻到熟悉的香味,脖子上的汗毛才根根竖起。

这香味是......

他的余光扫到了锋锐的寒光,接下来的,他再也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