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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俞川反而一夜好眠,没有光怪陆离的梦,他很安稳地一觉睡到了天亮,他醒来时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半,刚刚好。他穿好衣服很快就来到餐厅里等着,薛宁一看见他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我怎么了?”俞川注意到他看自己时奇怪的目光,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哦他明白了,俞川昨天晚上是跟一具尸体睡在一起来着,尸体身上的血淋了他一身,昨天因为药物的缘故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今天药效过了,他自然也就看见了自己衣服上沾上的血,“哦,起来得有点急,忘记换衣服了。”

俞川不以为意道,昨天那么痛不欲生,他今天反而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一些事情了,他从餐桌上拿了一块面包开始吃,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这样奇怪的状态无端让人感觉头皮发麻,再加上是昨晚上惨死了两个人,今天玩家间的气氛都相当低迷且诡异。

“你现在感觉还好吗?”薛宁鼓起勇气坐到俞川身边试探着问道,他想知道俞川现在到底是清醒得还是彻底疯了。

“你指哪方面?”俞川抬起眼皮瞅着薛宁,神色正常得不能太正常,“我感觉我挺好的,不过你们信不信我就不知道了。”

“昨天我们看过你的病历本了。”薛宁想了想,决定还是跟俞川打直球,这么拐弯抹角地问怕说到天黑也说不到点子上,“上面写着你已经治疗成功,我们本来都认定你已经被同化了,但现在看来似乎又不尽然。”

薛宁说完,俞川转头看向暗中关注着这边情况的另外五个玩家,问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玩家们没有回答,但沉默的态度足够说明一切。

“这个啊。”俞川轻笑出声,从背包里把他的病历本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一看,那里果然写着治疗成功四个字,“哦?还真有。”

薛宁就看着俞川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开始评价病历本上的内容,神色戏谑,跟昨天的歇斯底里以及更早之前的青涩判若两人。

“我看看啊,嗯?人格分裂?有点儿意思,不过这诊断的水平也不怎么样啊,太潦草了。”俞川一边翻看手里的诊断报告,一边吐槽上面的内容,“如果这种程度就叫做治疗成功,那还真是荒谬得过分了。”

俞川一番大肆品评完,抬眸就看见连着薛宁在内的六个玩家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他微微一愣,不明所以道:“我怎么了么?这么看着我。”

“……没事。”薛宁沉默片刻觉得也没有必要问一些有的没的了,俞川现在正正常常的也挺好的不是吗?

说话的功夫护士端着托盘风雨无阻地来给众人送药了,俞川垂眸瞧着手里的药,忽然开口说道:“说起来这药还是好东西呢。”

“什么?”薛宁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不明白俞川在卖什么关子。

“这药可是平心静气的好东西。”俞川笑着解释道,眼神却有些发冷,“这药一吃下去,什么恐怖的东西就都看不见了,生活美好得就像乌托邦。”

俞川发完疯,把昨天晚上他关于药物的猜测捡着重点跟众人说了,最后补充道:“你们中要是有人实在害怕可以服用少量药物,可以安神,不过别吃太多,不然就跟她一样。”说完指了指疯笑着到处跑的女孩儿。

走完了每日三次的领药流程,俞川就直接回了房间,尽管他想见伽蓝想得要死,他却不敢去见他。他害怕,他怕沈砚那个疯子又借题发挥做出什么伤害伽蓝的事情来。却不想他没去找人,伽蓝却已经在房间里等他了,俞川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右眼包着纱布的战损小天使抱着洋娃娃坐在血迹斑驳的床上等他。

“伽蓝?”看见伽蓝,俞川下意识地问道,问完才发现对方完全就接收不到自己的信号,俞川颓然地抓了抓头发,努力扯起一个勉强的笑,让自己尽可能正常地去跟这个被切除了前额叶、很有可能无法交流的病人相处,只是笑容中的苦意怎么也无法掩盖,“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伽蓝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给不了俞川任何回应,后者也不强求,转而抓住了他修长白皙的手跟他十指相扣,伽蓝很瘦,可那双手的线条却力量十足,俞川还记得,第一夜这双手把自己抱起来时所蕴含的力量:“我的房间脏,我们出去,好不好?”

他醒来时倒是没看见什么尸体,但血的确到处都是,看着就让人不舒服,俞川自己都不想多待,何况是精神状态本就不好的伽蓝呢?俞川拉着伽蓝就要往外走,却发现后者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执拗地不想走,而俞川又无法跟他沟通。

俞川瞧着眼神空洞的伽蓝,又拽了拽后者的手,没拽动,他终于忍不住蹲下去捂脸无声流泪,他要怎么办啊?他到底要怎么办,谁能给他想个办法面对这一地鸡毛?

俞川只失态了一会儿,很快又整理好了情绪,伽蓝不走,那他就把房间收拾一下好了,这么想着,俞川打了一桶水来,又撕下一块床单当作抹布打算开始擦地,却被床垫下压着的废纸吸引了目光——那是一叠泛黄的旧报纸。

一叠旧报纸其实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但如果这叠报纸是2847年的呢?再如果这叠报纸上记载了当年名动一时的莱茵河枪杀案以及陆战九军的后续处理结果呢?

俞川小心翼翼地把那叠报纸从床垫下方抽出来展平铺在地上,顺着报纸排版的顺序读下去,越往下看,俞川越觉得心惊肉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陆战九军的判决结果,如蓝黛之前跟他说的一样,即将退役的四千名残兵被联邦法院以叛国罪指控,最终判处全体死刑,死刑执行完后的尸体却是由弗兰西斯家族进行处置,同月,弗兰西斯家族接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奢侈品订单。

再往下是关于莱茵河被枪杀难民的尸体处理结果,弗兰西斯家族捐赠两千万慈善款项用于帮助难民收敛尸体,同年,大量人骨制品流入市场,一度掀起了上流社会争相收藏人体骨骼艺术的热潮。

剩下的新闻就是一些毫无价值的豪门风流韵事了,今天哪位贵公子又为了美人大打出手,后天哪位小姐又在赌场一掷千金……只在报纸角落的一个极小的板块出登记了几则人口失踪报道。俞川把所有的旧报纸翻了一遍,他发现跨度长达十年的报纸中,上面的花边新闻层出不穷,但几乎每一期的角落里都或多或少刊登着两到三则人口失踪报道,每一次的失踪人员还都不一样,俞川简单地统计了一下,随后得出了一个叫人后背发凉的数字。

光是呈现在明面上的失踪人数每年就高达一千多人,倘若加上那些没有被媒体报道出来的人,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呢?这些人去哪了?俞川想起行政楼里那些数以百计的货品订单,或许,无论是陆战九军的残兵、莱茵河被枪杀的难民,还是每年数量庞大的失踪人口,他们最终都变成了流转于富人、研究所和医院手中的人体骨架。

“一个普通人终其一生能挣到的资产大概在800-1200万之间,这算是相对富足的家庭,但是假如把一个人拆分,一枚健康心脏的价格是200万,两颗肾脏各150万,最贵的是骨骼,一枚制成雪冠的颅骨平均售价是1000万,一副完整的人体骨架在魔鬼城的最低起拍价格是1300万,这算是大头,不算其他的东西,一个人本身所拥有的价值就高达2800万。”俞川脑子里忽然浮现这么一个画面,彼时还很年轻的蓝黛一身枷锁地站在拘留室里平静而苦涩地对他说,然后将一份写在贴身衣物上的文书从铁栏杆的缝隙中递给了他,“可是在最低等的地下城,像沈砚那样的人500点就能买下,我们作为人的价值和作为人所创造的价值,竟还没有作为器物的价值的一半。”

人命轻贱永远是个悲哀却又客观真实的命题,有人能一掷千金,而有人食不果腹,命运的差别让人叹息扼腕,差距带来的矛盾却永也无法抹消,生来贫穷不是原罪,出身富贵亦没有过错,只是怎么不让人悲哀,庸者一生忙碌的价值竟还不如金字塔顶之人的袖手一挥。

「你所创造的价值,远不及你所拥有的价值。」

俞川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只当这是Nyx系统残骸在他身体里给她带来的影响,并没有多想,不过Nyx系统的反馈至少也说明了一件事,这个副本的确又是现实的投射,含沙射影的对象依然是以弗兰西斯家族为首的权贵。

俞川看完了报纸上的内容,刚把东西按原样塞回床垫下方,沈砚紧接着就推门而入了。

“你又做什么?”俞川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下意识拦在了伽蓝身前,他有点怕他。

沈砚自然察觉到了俞川对他的恐惧,他进门的动作一滞,无奈又伤心地道:“你何必这么紧张?”

“我不该紧张吗?”俞川轻声反问道,顿了顿,忽然开口说道,“你跟着我进来做什么?”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沈砚脸上出现意外的神色,他十分惊讶地看着俞川。

“阿南刻检测到了你的坐标。”俞川轻声说道,事实上是他装载的Nyx系统昨天短暂地运行了一下,然后给了他这么一个反馈,“而且你对我的针对太明显了,你想做什么,沈砚?”

第一次,俞川连名带姓地喊他,话语中没有一丝温度:“其实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人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俞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强压着怒气和不满的,既然沈砚跟他的爱人没有关系,那这家伙凭什么来干涉他?

“为什么?因为我们才是一对,是他抢走了你,我现在抢回来,有什么不可以?”俞川没有掩藏得很好的厌恶刺痛了沈砚,他一瞬间维持不住涵养地指着伽蓝冲着俞川吼道,“明明一起从屠杀里活下来的是我俩,你却偏偏选择了他,你爱他,那我算什么?我放弃自我努力活成他的模样,可你还是看都不看我一眼,凭什么?”

“什么?”俞川本没有这部分的记忆,此时骤然听到对方的话,他的额头忽然一阵刺痛,脑海中忽然涌入了一大段此前从未有过的过往经历。

沈砚说他俩是一起从屠杀里活下来的,这句话的确不是他为了博取同情瞎编的故事,俞川过去的确跟沈砚存在过一段相互扶持的艰苦岁月,在2847年他们都隶属于陆战九军,那时候沈砚也不叫沈砚,而是叫祁连,这个名字还是时任他们总指挥的蓝黛起的,当时陆战九军的很多人入伍前都没有名字,包括俞川,他在担任蓝黛的副官之前只有一个外号,叫十三。

后来陆战九军因为战争罪全体投狱,剩余的所有士兵跟蓝黛无一幸免,他跟祁连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他俩不在存活名单上。换而言之,他俩本该是阵亡名单上的死人,只是侥幸都留了一口气,相互扶持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只是他俩没等到救治,先等来了陆战九军的投狱文书,无论是作为活人还是死人,他俩想要活下去,曾经的身份都不能再用,甚至于Anance系统都要被迫卸载。但是在2847年弗兰西斯家族只手遮天的联邦,两个没有身份、没有过去、没有全能系统支持的人想要活下去谈何容易?

人命轻贱,他们活着的价值远比不上作为尸体的价值,祁连曾经动过卖掉自己的骨骼给十三挣一份可保他下半生无忧的资产的念头,是十三说:“一个人背负着过去太苦了,你得陪我。”祁连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各种肮脏恶心的交易层出不穷,为了活下去的人无所不用其极,漂亮的男人女人出卖肉体,走投无路的贫民售卖自己的器官,十三跟祁连不至于沦落到那个境地,但也好不到哪去,他俩打黑拳,靠富商投资在他们身上的赌注赚钱,但黑拳每一场都是生死之战,胜者活,败者死,挣得是卖命钱。

十三曾不止一次地对祁连调侃:“得亏当年跟将军打架打得多,不然这擂台我今天还真不一定能活着下来。”曾经出生入死、战功赫赫的军人拿杀敌的技巧当作哗众取宠的资本,何其讽刺?

每一次十三这么开玩笑的时候,祁连都会沉默着用纱布给他把新的伤口缠上,然后给他一个拥抱,极端压抑的情境最易生情愫,祁连跟十三出生入死的战友情就在一日接一日漫无天日的挣扎求生里变质了。

祁连在连续打了十七场拳赛后差点累死在擂台上,下来就直接晕了过去,心跳呼吸全无,当时十三也刚刚打完自己的的二场拳赛,得知祁连被安排连续打了十七场塞,一个没忍住把拳场的负责人生生打死了,后续自然是他俩狼狈地从地下城逃了出去。

那一天天上一轮满月高悬,还算皎洁的月光堪堪能让他们看轻彼此的脸,十三架着祁连的手臂带着他逃到了伽蓝城外的河滩上,两个人看着彼此狼狈不堪的脸突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却都落下泪来,两个朝夕相处的大男人一时全都生了某种冲动,胡乱地就吻作了一团。

那时候十三一定是爱祁连的,可是后来因为什么呢?十三变成了俞川,祁连抛却自我成了沈砚,他们形同陌路。

俞川不自禁地伸手捂住心口,那里还隐隐地泛着刺痛,他的心脏不好,但并不是阿南刻所说的系统负荷过重,而是因为他跟祁连从地下城离开后走投无路,他不得已参与了一家研究所的药物实验,研究所招募实验体的要求很高,而他军人的身体刚好符合,那些药物的具体效果他忘了,唯一记得的是那些药物会对他的心脏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怎样的不可逆呢?他心脏会比正常情况早衰竭四十年。

再后来的一些事他就想不起来了,不过俞川也算明白为什么沈砚,也就是祁连会利用自己去引出蓝黛,而蓝黛也如愿上钩,甚至对自己颇多照顾了,故人相见,少不得情难自已。他们将军那样念旧的人,一个人深陷过去活了那么久,突然有一天听说过去的战友还有幸存,怎么会不来呢?是了,前尘往事,折磨的都是记住它的人,反而像自己这样遗忘了和祁连这样背弃了过往的活得最潇洒。

祁连亦是蓝黛旧部,自然知晓怎么拿捏他的心,只是啊,俞川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呢?都变得这样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过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