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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星惟一言不发,死死盯着他手里的信纸,冷静极了,看不出喜怒。

海纳眼圈微涩,满腔愤懑:“将军!咱们为大周出生入死,戎马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说杀就杀,皇帝老儿当真是半点情面都不讲!”

当年嘉州一战,双方势均力敌,战事进入白热化。前朝陈将军死守嘉城,不退一步。而嘉城背靠山崖,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可谓是固若金汤,定西军死伤无数不得前进时。

老皇帝曾登高振臂:待成事后封王封爵,将与众将共享江山。

还是孟长辉一马当先,不畏生死,第一个登的城…

厮杀声还在耳畔,许诺之言犹言在耳,振聋发聩,亦如恍然隔日。

然而,世事无常,谁又能想到如今是另外一番光景呢?

老皇帝食言而肥,磨刀霍霍就要卸磨杀驴。

“你走还不是不走?”海纳见他迟迟不发一言,低声追问。

孟星惟放下手里的信,抬起头看他,眼神沉寂的像是一潭死水。

海纳以为他看清老皇帝的真面目失望死心,目光一喜:“走?”

什么名声,什么将军之位,对于他来说都不如留着命好好活着。

然而,他的将军,他的侯爷,他的发小却道:“万万不能走。若是逃到夏黑,便坐实了这通敌叛国的罪名,正是定国公想要的结果。而我孟家将成为通缉犯,世世代代皆不能踏入大周一步…海纳,我,不能走,长辉亦然不能走!我要进京,还我孟家一个公道!”

……公道你个头!

海纳不解,眼神微怒:“你,你可真是一根筋!陷害你的人是定国公,可拍板定罪的却是皇帝!是他要害孟家,是他要将你们叔侄置于死地,他就是你找的公道,有个狗屁公道!你向他喊冤,难道不是去自投罗网吗?”

“自投罗网如何!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苟且偷生!我孟家满门忠烈,战功赫赫!我若是远走他乡,便坐实通敌叛国之罪。百年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孟星惟眼睛微红,起身望向窗外的飞雪,心头止不住的发冷,可心里却不敢相信皇帝会如此做为。“皇帝陛下宅心仁厚,怎可做出如此黑白不分之事,定然被奸臣蛊惑才会如此行事!你不必再劝,要走你走,而我要回京!我要为孟家,为我与长辉正名!哪怕是死,也不能背负这叛国之名,一生窝囊!”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对他可的性子可谓是了如指掌,见到自家侯爷果然是冥顽不灵,一心送死,海纳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默默拿起桌上的信烧,见到火舌冉冉,不由地长叹一声,眼神萎靡像是凭空老了几岁。

我家将军的脑袋是个榆木疙瘩啊!只能到江州与夫人见上一面说不定还有转机!

第二日,羽林卫押解孟长辉到了拒奴关,与被软禁的孟星惟相比,他的处境更为难堪。

他身上是单薄肮脏的囚衣,孤零零地坐在囚车里,靠着木栅仰头望着天,神情麻木。

旁边站着两个羽林卫,正低声聊天。见到有人来了,抬头看来,神情戒备。

海纳过来给他送饭时,看到的他这副落魄的模样,不禁鼻子一酸。“长辉!”他声音有些哽咽,嗓子里堵得厉害。

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孟长辉侧头看去,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明,眉宇间皆是凛然。

“站住!朝廷要犯不得靠近。”羽林卫轻喝出声。

海纳提起食盒:“我是过来送饭的,还望二位兄弟通融通融。”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两锭银子,足有五两之多,笑道:“我就说两句话,很快就走!”

其中一个冷笑一声正要回绝,另外一人倒是活道些,笑着接过银子,向同伴使了一个眼色对海纳回道:“将军客气,只是咱们兄弟也是按章办事,身不由己,您尽快些。”随后拉着同伴往大门方向去。

“他可是朝廷钦犯,咱们这样做有辱羽林卫之名,不行……”同伴还在不满地嘀咕着。

收银子的人一把拽着他的手,低声道:“好弟弟,看在我的面子上通融通融吧。

“你……”那人惊诧地看着他:“怎么,你跟他们有旧?”

“不是。”收银子的侍卫将声音压低,侧头看了一眼囚车里的人:“我不过是可怜孟将军而已。”

“他一个将军,正一品。还用得着你我二人可怜?”同伴不以为然,不过还是接过他手里的银子,只当他心软,轻喝一声:“多事!小心被上头知道。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哂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便没人知道!”

那人将银子收进怀里:“哼,你得请我喝酒!”

“好说。”收银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已经是四月份的天,白日里太阳一照倒是暖烘烘的,只是到了晚间就寒凉起来。

孟长辉倚着木栅栏,微微一笑,满目疲惫:“海哥,我叔父如何?”

“他,他也在软禁中。饿了吧,你先吃点饭。”听他这个时候还在关心侯爷,海纳那点的柔肠令他再次泪目。

短短一年的时间,原本风光无限的孟家,一朝跌落尘埃沦为阶下囚,时至今日,云泥之别,怎能不令人唏嘘不已呢!

他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温热的炊饼与小菜,侧着塞进囚车里,“天冷,趁热吃。”

孟长辉确实也饿了,接过饼子与菜,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看着他狼吞虎咽地模样,海纳心疼地叹了一口气,“你说你回来做什么,在波托待着多好。”

从宋百年那里得知,孟长辉刚从波托回来的第二日,羽林卫便将他抓捕囚禁起来,可当时朝廷还未下旨。也就是说,孟长辉一事从头到尾都是上面人的预谋。

他毫不知情的在西北努力工作一年,马不停蹄的奔波在西夷与波托两国之间,最后待一切尘埃落定,连口气都没喘一下,就被人扣上子虚乌有的罪名,不待分辨便沦为阶下囚!

不得不说这波操作让老皇帝玩的真溜,最大限度的实现发挥了一个工具人的作用。

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只道人心叵测,世事无常!

将最后一口炊饼塞进嘴里,孟长辉看着一脸悲容的海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嘴唇干裂,微微一动,便能看到几个小口。

“还笑,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情笑啊!”海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从食盒下层端出一小碗汤来。

孟长辉接过来,汤有些凉,一口气便喝了干净。

海纳飞快地看了一眼蹲在门口的羽林卫,见二人背对这里说话,便压低声音说道:“少夫人雇佣了噩梦,待时机成熟后便可救你与侯爷离开大周……”

“我不走!”孟长辉低声打断他的话,目光坚毅:“我若离开便坐实这通敌叛国之名!我孟长辉忠心耿耿,赤胆忠心,不畏旁人之构陷!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又来了,叔侄俩一个德性!

海纳看着一脸光明磊落的孟长辉,心里生出压制不住的急躁,不耐烦地低声道:“你是不是傻?你以为是定国公干的吗?你不知道吧,你娘子和孩子前些日子在京城遇险,就是皇帝派人干的!是他在陷害孟家,是他想要置孟家于死地!你真糊涂啊,少夫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敌叛国的罪名不过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而已!这京城是万万不能回的!”

听到田园园遇险,孟长辉一把抓住木栅栏,目光惊诧:“她现在如何?孩子如何?”

“……没事,有事还能送信过来!”海纳气馁地摇摇头,说了一大通他就听到少夫人遇险一事。

孟长辉松开手,无力地靠着木栅栏,垂着眼皮,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没事就好,她快生了吧……”

“应该生了,少夫人在信里没有提。”说到此处,海纳心里升起一个不好地念头,转头看着若有所思的孟长辉,眼下他自顾不暇说多了也是徒增忧虑,便转移话题,苦口婆心地说:“你听夫人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与侯爷若是回京孟家才是真的完了。”

孟长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仰起头,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很是突出,“海哥,莫要再劝,我是不会走的。”

“哪怕死?”海纳喉咙堵得厉害。

“哪怕死!誓不堕孟家之名!”他目光沉静,心意已决。”

“你,你和星惟,你们叔侄俩真是忠…不,是愚忠,是愚蠢!是这个世间最大的傻瓜!”

“我不是傻瓜,而是不愿意背负莫须有的污名苟且偷生。”孟长辉阖上眼,不欲再说。

“榆木疙瘩啊,榆木脑袋!”

海纳要被这叔侄俩气死,一个比一个冥顽不灵,纷纷要以死明志,自证清白!真是要气死了!

他沉着脸提着食盒离开,纵使心情再怎么难受,还不忘与那两个羽林卫寒暄两句这才离开。

阴雨绵绵,树头新绿,官道上远远疾驰而来一辆马车,飞速旋转的轮子溅起不少泥浆。

马车里的田园园被颠的七荤八素,东倒西歪,紧紧抓住车窗才不被甩出去,连五脏六腑都要颠出去。

她趴到车窗大声喊道:“我,我说,你能不能慢点!我伤还没好利索。”手指与脚趾的断裂处还没痊愈,动作一大就能感觉到伤口被撕扯。

驾车的是绝情郎,只见他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挥着马鞭,时不时在马屁股上打一下,听到田园园的抗议,他冷哼一一声,再次抽了一鞭。

“嘶!”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加快了速度。

田园园紧紧抓住车窗,心里问候起绝情郎的十八代祖宗。

二人出城后,一到涿州地界便与接应的人碰面,马车与行礼、盘缠,要什么有什么。

然后绝情郎化作车夫,开启风驰电掣模式!原本这家伙打算让田园园驾车,可惜她旧伤未愈,只能作罢!

田园园:怜香惜玉怜香惜玉…

好在下了山,官道平整不少。路过一个茶寮,二人停下歇息,人不多,三三两两都是结伴而行的旅人。

绝情郎这抠门小气鬼的,只要了一壶粗茶和两个炊饼,田园园想抱怨两句,可见他吃得香甜,只好不情不愿地拿起炊饼。

有人见到她手指的异常,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指指点点。田园园只当没看见,有人看过来时,便回个笑,倒是叫人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在多看。

中午太阳毒辣,晒得人皮疼,连树叶也无精打采地打着卷。

田园园一边啃着掉渣的炊饼,一边灌茶,看着绝情郎俊朗的脸,突然笑道:“我家叔父,你见过吧!”

绝情郎挑眉看她:“见过,如何?”

“你看我叔父长的好,身世也不差,现在又在空窗……单身,要不要考虑我叔父一下?”田园园还是不忘和绝情郎拉关系的事,反正这家伙男女通吃。

绝情郎目光幽幽:“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你叔父可是愿意?”

这话一出,田园园来劲了,“等到了江州我问问!”

绝情郎但笑不语,见她咬的实在费力,也不知道是怜香惜玉,还是要有老伴了心里高兴,破天荒地要了两斤羊肉。

田园园受宠若惊,心道这家伙看来确实对孟星惟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羊肉又老又膻,吃的她想吐。

待日头微落时,二人再次启程。

绝情郎这家伙继续像脱肛的野狗般,疾驰而去,于是天黑便到达了涿州城。

到达涿州城后的第二天,绝情郎又换了一辆更为宽大的马车,同行的人多了一个中年汉子,眼角有个刀疤,眼神凶恶,一脸横肉,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他沉默地接过马鞭,代替绝情郎成为马夫,不过论车技可甩他几条街,快而不颠,稳稳当当的。

而绝情郎这厮则坐进马车里,懒懒散散的靠着一根圆枕,闭目养神,一副颐养天年的模样。

刚开始田园园还有些不自在,后来发现这家伙上车就睡,一睡一天,不到饭点不醒,渐渐便放开些。

朝廷那边一直没有动作,显然在等孟星惟叔侄二人进京。

同月,波托女王派使节前往大周,除去贡品外还带去一封国信,信中的内容便是为孟长辉求情。然而,老皇帝避而不谈,至今未做出回应。

次月,分恩令在老臣派绝食、告老等过激的抗议中正式实行,自此世代罔替退出历史舞台!

听说,确切的是绝情郎手下传来的消息,当天晚上老皇帝不知为了何事,突然大发雷霆,重责秦王,禁于皇宫勤政殿,不得踏出一步。次日便提携了秦王妃叔父,定国公嫡次子王衍为平定将军即日起赶赴西北大营,坐镇西北,统领十万边境大军。

朝臣兴衰,家族更替,只在当权者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