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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药堂里,文训盯着头顶的床帐发呆。

他清醒后,皇甫山芋说他脑后血包未散,要他躺在床上静养。

文训睡了这么多日,哪里还能睡得着。

他彻夜不眠,将自己前半生近四十年的岁月仔仔细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少年时的志向,青年时的怅惘,还有中年时的郁郁不得志。

当年梁照安赠予他家的一锭银子使他有勇气参加下一轮科举,可以说没有梁照安就没有他的后来。

他抱着对恩师的感激发奋苦读,终于考中举人,踏入官场。

然而官场之中处处可见蝇营狗苟,他没有背景,更不会阿谀奉承,为官多年仍然只是一个小小推官。

直到梁照安成为他的上司,他才觉得自己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坚信恩师必能肃清官场,让悬州官吏不再像过去那样苟且度日。

最初一段日子,梁照安的确如他所愿,到任后便清除了不少弊习。

但后来他发现,府衙顽痼虽去,梁照安身边又聚集起一帮人,这些人都是梁照安的亲信,包括他自己。

他对此并不排斥,拉帮结派又如何,朝中群臣谁不站队,端看他们干了什么,对不对得起头上这顶官帽。

离王残部逃往礁州六岛那年,悬州知府与镇海卫主帅联名上奏,要求朝廷对悬州实行禁海之策。

他不明白恩师一向与吴启芳不睦,为何在此事上两人能达成共识。

难道不该一力主战,趁离王残部立足未稳,永绝后患么?

梁照安听了他的劝谏,眉头深皱,叹着气道:“兵权握在吴启芳手中,他不肯打,我能如何?离王业已伏诛,赵保儿等人难成大器,若我继续纠缠不休,你道吴启芳会如何?陛下又会如何?”

他拍拍文训肩膀,摇了摇头,“离王战乱已令整个悬州伤筋动骨,就算我们要打,府库钱粮不够,难道又对百姓加收赋税,让他们卖儿卖女不成?”

这番话不无道理,文训无言以对,只得嚅嚅应道:“可实施海禁,也会断了百姓生路。”

“成大事者,深谋远虑,不可因一时得失论长短,”梁照安道,“实行海禁不过权宜之计,待镇海卫缓过劲来,再谈剿寇不迟。”

海禁之策既下,沿海渔民尽皆迁往内陆。

渔民不打渔,城里的富贵人家却不能不吃鱼。

他们嫌河鱼腥气,宁愿一掷千金也要买海鱼来吃。

为杜绝偷猎之风,州府再出一策,筛选合乎要求的渔家下发准渔令,允许他们重操旧业。

这本是良策,但三十份准渔令大多落入酒楼商肆与权贵之手,只有一成渔民拿到准渔令,很快又被旁人买去。

“恩师,我听说有人竞卖准渔令,那些穷苦渔家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钱?”文训再次来到梁照安面前,忧心忡忡。

梁照安淡淡道:“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文训急道:“可我看府衙登记的渔家,大多换了名字,并非最初入选之人。”

梁照安瞥他一眼,“你去翻了户房卷宗?”

文训心中一凛,“学生不敢,学生只是碰巧看到。”

梁照安沉吟半晌,笑了笑,“想必是有人以高价向那些渔家买下,此举虽有失妥当,但两头各取所需,渔家拿了银钱,不必再风里来雨里去,就此换个生计也是好事。”

“恩师!”文训脱口道,“可我们如何保证渔家得了应得之利?就我所知,强取豪夺者不在少数。”

“文训,”梁照安加重语气,“此为户房之事,与你刑房并不相干。”

文训面色讪讪,“可今日有一渔家子摔断双腿,正是因为不愿让出准渔令,反被恶奴所欺。”

“竟有此事?”梁照安沉了脸,“你当禀公决断,不得让恶奴逍遥法外。”

在那之后,文训果然依法论处,恶奴受到应有处置,恶奴的主家也掏出银钱赔偿渔家。

然而不到半旬,文训在户房听说,那户渔家的准渔令已主动让予恶奴主家。

等他去那户渔家走访时,渔家早已全家搬离,不知所踪。

事后某日,他偶然瞧见梁照安与恶奴主家同桌饮酒,双方笑语连连,恶奴主家送出一对象牙雕刻的小球,梁照安欣然接纳。

文训心头的热血因这一幕渐生凉意。

梁照安极为喜欢那对小球,时常拿在手中把玩,笑谑有强身健体之功。

文训每每见到,胸中都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忿闷。

他那些蠢蠢欲动的志向再度消沉。

他从此爱上荡舟饮酒,总是躺在自己弄来的船上,喝得微醺。

有一回,他险些掉进海里,是夜间操练路过的叶川救了他。

他趁着醉意质问这名镇海卫副将,“你们镇海卫丢了礁州,吴将军又无心进取,你整日操练有什么用?”

叶川闻言,神情冷淡,“我夺不回礁州,我女儿可以,我女儿做不到,悬州还有那么多年轻子弟,他们总能使礁州回我大昱。”

文训大笑,“匹夫之勇,难成大事。”

叶川未与他辩解,带队扬长而去。

之后数年,文训跟着梁照安混迹官场,渐渐学会不露声色,纵见任何乱象也只作寻常。

他的处变不惊使梁照安对他刮目相看,命他假装投靠吴启芳,暗中收集证据,以待来日扳倒这位军中主帅。

文训依言照办。

他本就属于梁派,若不听从梁照安的吩咐,他在悬州再难立足。

为了自保,他多留了个心眼,一些要紧证据他并不会交给梁照安,而是偷偷藏了起来。

他以为他将在悬州官场的争斗中混沌一生,却不想新帝即位,朝廷再次迎来动荡。

两年前,叶川战死,他见到叶川的女儿叶扶波。

少女有着俏丽的面容,一双眼睛比她父亲更加明亮。

她像初生牛犊一样莽撞,也像鹰隼一样机敏。

她看上去甚至不太忧伤。

文训心想,他好心提醒她提防吴启芳,就当报答她父亲当初救命之恩。

他以为这个年轻女子最终逃不过吴启芳的算计,没想到她不但狠下心烧了兵书,这两年更是丝毫没有闲着。

她不知在找寻些什么,整日忙忙碌碌,夜里更经常去海上。

文训担心引起吴启芳怀疑,索性不再与叶扶波接触。

谁知两年以后,叶扶波会成为他的下属。

他的心已经老了,自认管不住这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只求她不要惹事便成。

不想在他濒死之际,叶扶波像她父亲一样,将他从冰冷的海水中捞了起来。

那日醒来,叶扶波站在床前,语气如她父亲当年一样平静,“文大人,你若想活,就不能再有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