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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昭霁闻到了剑的味道、血的味道。

他的喉结处皮肤绽开,哗啦啦的往外滴血,这柄剑飞鸿照影,拨开他皮肤的肌理,往里边血呼啦的刺。

玉昭霁没有等死,而是以冷寒的目光看着希衡。

他这一生,无论是在王府受折磨时,还是被天武皇帝送去白骨累累的试炼场时,他都从没有自己真的走到绝境的感觉,这一刻,玉昭霁却觉得已经到头了。

他该恨这个白云法师,该深深把她的脸烙印在心底,以期成为厉鬼之后,也能把她拉入地狱。

他该恨的,可是玉昭霁看着希衡的脸,他却不知为何没有恨意。

为什么?

尘封的记忆叫嚣着想要冲破封印,想要发泄出来,但是,最终却再度被神力封印。

因为玉昭霁没死。

希衡的剑,偏了。

她在杀他时,也不知为何心底感到一阵奇异的悸动,心脏在抽搐,缩紧,连带着她的剑跟着一偏,往喉结的另一边划去。

希衡可不愿意自己本来都要成功了,却被这种莫名的心悸给影响,她的剑一转,还要再度刺向玉昭霁的死穴,正在此时,暗道猛地发出轰隆隆的嗡鸣,地下如有什么怪兽要破土而出,地震一般不停摇晃。

暗道上方掉下来土石,砸在希衡肩上,整个暗道开始往外渗出大量水珠。

猛地,长河奔涌而来,外边的江水浩荡奔腾,如同野马肆虐在暗道中,潜龙死士们首当其冲,被河水冲来拍在暗道墙壁上,胸背猛地一创,他们还没来得及支剑站起来,河水又无情肆虐而来,给他们最后一击。

暗道上飘满死士们的鲜血和尸体。

希衡此时顾不上什么,赶紧往后撤,这个暗道狭窄,河水很快就会逼来,但是,它也够曲折,阻挡了一些河水奔腾的速度。

希衡想要冲往出口,却被一只手狠狠拽住,她回头,玉昭霁目如冷虎,脖子上一片血迹,正灼灼盯着他。

希衡尝试甩开玉昭霁的手,也被他死死按住。

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有多强烈、爆发出来的潜力有多强,难以用言语描绘。

玉昭霁的喉咙火辣辣地疼,但是,现在一切疼都比不上命重要,他一边说话,一边脖子上的鲜血流得更多,流到衣服上形同艳魔。他像是要拉着希衡共赴黄泉,希衡瞬间知道,现在不带着他一起逃命,两人都得死在这里。

希衡很识时务,二话不说捞着玉昭霁往暗道出口跑。

奔腾的河水朝他们急奔而来,希衡朝着出口狂奔,其实出口现在也不安全,因为哪怕她和玉昭霁逃出去,水也会冲破暗道,往出口蔓延。

但是,她不能再待在暗道里,否则塌方和河水联合起来,能把她活活淹死、闷死,紧紧埋在这里边儿!

守山人和后天噬灵树见到这个场景惊呆了,河水对它们俩不起作用,所以它们能够呆滞地飘在空中看戏。

后天噬灵树呆呆地:“这也太可怕了吧,世间的万事变化都这么快吗?我本来以为他们是要单杀对方,原来是要一起死在这儿啊?”

人世间果然很可怕。

像是后天噬灵树待在深山老林里,虽然它也烦每天都看一样的东西,十年如一日,千年万年都是一成不变的风景,但是……至少安全、稳当,没有这么刺激。

守山人也惊呆了,不过它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很笨拙,但是身为守护十万大山的精灵,它应对这些突发状况比后天噬灵树反应快得多。

守山人连忙拎着锤子跟上去,下意识想用锤子砸开出口,但是,它们不能插手这一场浩劫、无法介入因果。

最终,希衡和玉昭霁费尽力气刚出出口,就被后面的河水瞬间淹没!

地面上,萧郡太守本来在暗道入口处踱步。

诸葛闻机的亲兵眉眼森寒,抵开刀柄,萧郡太守吓了一条。

这时,那位领头模样的亲兵过来,上下打量萧郡太守:“太守还是请走远些,刀剑无眼,小心伤着自个儿。”

萧郡太守讪讪笑着:“我只是看看,我不进去。”

萧郡太守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一群粗汉敢到他的地盘撒野,要不是因为城外驻扎着他们从京城带来的大军,当谁怕他们似的?真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忽然,萧郡太守疑惑地看向地面,他怎么感觉地面在摇晃?

萧郡太守起初以为是自己被气糊涂了,可再定睛一看,地面的确如波浪般摇晃,摇晃的幅度还越来越大!

昏黄的地面开始往外渗水,这些河水混合着泥土,黄得如同化不开的泥浆。

萧郡太守漫上惊恐,急得张开双臂:“地动了!地动了!”

萧郡太守被吓糊涂了,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却把这个现象认为是地动。

而地动……在这时一向被认为是地龙在翻滚,萧郡太守怕啊,他怕难道白云法师真的是神人下凡?他联合潜龙卫大人一起想要暗杀白云法师,引得天神震怒,天降灾殃?

地面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无论是关卡内外,都有人站不稳,重重摔在地上。

原本高高堆砌起来的泥沙袋轰然坍塌,有人被当场砸死在地!

萧郡太守惊恐的目光在看到关卡外时,彻底崩溃。

那些他派来演戏的人,也全都被地动摇晃得倒在地上,那口带来演戏的黑棺材重重落下,将抬棺材的几个人压在下面,一片哀嚎连天、哭爹喊娘之声。

萧郡太守彻底绷不住了。

他找到一个稍微稳当些的地方半靠着,然后高举双手,身子颤抖地求老天爷。

萧郡太守道:“错了,老天爷,小民错了,小民不该构陷法师,若有错都是小人一人之错,请不要降罪整个萧郡啊!”

那名领头模样的亲兵,也就是于三怒气冲冲过来,他常年习武,在这样的动荡之中倒要比旁人站得稳些。

于三一把扯起萧郡太守:“你看不见现在地动山摇吗?不去逃命,你在这儿做什么?快走!”

于三名为诸葛闻机的人,实则是玉昭霁也就是诸葛玉的人。

他当然不想听萧郡太守在这里赌咒发誓,泄露了他真正主子的秘密。

于三强硬地捞起萧郡太守,萧郡太守的确是胆子小了点,他道:“别拉我,我要朝老天爷赎罪,我不该动白云法师的念头……”

于三掐着他的脖子:“住嘴!你再说下去,是真活腻歪了,小心天不收你,也自有人来收你!”

萧郡太守被他身上的杀气吓到,讷讷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眼珠都被活活吓得昏黄,就快尿裤子了,于三像拖条死狗一样,想把萧郡太守拖走。

萧郡太守双腿吓得疯狂在寒风中抖动:“不,让我死,我是父母官,我死了,老天爷就不会降罪给这片土地了,我不走,我不走——”

于三的心就像被闷棍砸了一下,他原本轻蔑的目光渐渐散去,萧郡太守本是于三最讨厌的那种官员,胆小如鼠,只会嘴皮子功夫,搜刮一些民脂民膏,把奏表写得天花乱坠,用来骗取功绩。

过往那个一本正经、一副官腔、穿戴高高官帽的萧郡太守让于三顶顶瞧不起,现在这个满面昏黄,吓得都快尿裤子的萧郡太守反倒让于三觉得顺眼不少。

“娘的!死什么死,这是决堤!没有天老爷要你的命,但你再磨蹭下去,爷爷我就先一刀把你杀了,也免得之后被治一个救护不力的罪!”于三强硬提着萧郡太守,跟拎小鸡仔似的提走。

萧郡太守恍惚中听见“决堤”两个字,他不敢相信:“决堤?怎么可能,现在不是丰水期。”

于三:“说你们这些书呆子傻还真是傻,那是暗河决堤,爷爷我老家就住在河边,我跟河打交道的时间,说不定比你当官的时间都长。”

于三是个粗人,只会在乱世靠自己的武功挣命。

他说不清什么理论,反正,地面上的丰水期,那就是地下暗河的枯水期,地面上的枯水期,那就是地下暗河的丰水期,刚好相反。

眼下,就是地下的暗河冲垮了下面的暗道,影响了地面。

于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修这么一条暗道,但是天武皇帝的想法,谁能说得清呢?

清风道的国师说几句话,天武皇帝为了所谓的阴阳乾坤,就会大肆修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说是什么风水!

于三满裤管的黄泥,一脸狰狞拉着萧郡太守朝前奔,浑身汗水湿透,他气得在心里大骂,风水个屁,风水旺了皇帝老二,死的全是小老百姓,小老百姓用自己的命去填别人的风水,往哪儿说理去?

于三知道,乱世嘛,谁还说理?理要是有用的话,皇帝老儿还会养这么多兵吗?诸葛闻机这样的贵人,会养这么多打手吗?

理,是骗骗老百姓的东西,上面的那群人谁讲理?都是讲谁的兵多,谁的拳头大。

幸好,于三也跟了玉昭霁,做他心目中的明主,他们一起改朝换代,偷天窃日,换一片更适合老百姓活下去的天。

于三义无反顾带着萧郡太守往外冲,萧郡太守不能死,主子拿他还有用。

同时,于三朝其余也在泥浆中挣扎的亲兵道:“大家先撤!诸葛世子一定被水冲到下游去了,大家先保命,之后去寻找世子!”

诸葛闻机的亲兵这才敢跟着于三离开。

别说诸葛闻机是不是个脾气大的世子爷,有句话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们吃诸葛闻机的饭,穿诸葛闻机的衣,当然要豁出命去保护诸葛闻机。

否则,他们身上这身兵服干脆也别穿了,换个强盗的衣服好了。

一群人离开,这些暗河的水在地下奔腾得厉害,到了地面上,因为地面宽阔,所以分摊了伤害,也不算特别恐怖的灾害,真正让他们遭遇希衡和玉昭霁在暗道中遇上的那些场景,现在恐怕早就一片尸山血海了。

下游。

此河的下游非常长,两岸都是青山乱石,地形非常复杂,视野望去,处处都是遮蔽。

亲兵们连被溅得满是黄泥的衣裤都没换下,就来下游两岸寻找诸葛闻机。

他们削了长长的粗木棍子,将刀绑在粗木棍子上,用来砍两岸的荆棘来找人。

“世子——”

“诸葛世子——”

亲兵们喊着诸葛闻机,于三也在其中大喊诸葛闻机的名字,实则眼睛到处乱瞟,想先其余士兵一步找到玉昭霁。

可是,眼看着天色渐黑,他们都没能找到一点诸葛闻机、诸葛玉、白云法师的踪迹。

天色擦黑,夜色下的深山极冷,这些亲兵大都是山野人家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夜晚的深山有多危险。

于三只能挥手:“大家先安营扎寨,亮起火光,原地休息!”

如果他们再出事,那局面可就更糟了,而且安营扎寨的火光不只能吓走野兽,万一诸葛闻机或者玉昭霁看见了火光,还能自己顺着火光找过来。

……

此时,青山之中,玉昭霁正靠在一棵树旁,摸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脖子,面色苍白。

他的伤口现在已经停止了流血反应,但是只要一戳或者一动,还是会渗出鲜血,玉昭霁闭上眼睛,眉头连皱也不皱,手在脖子上一撕,把一根沾在伤口上的水草撕下来。

他必须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否则伤势会加重。

玉昭霁的脖子再被刺激流血,他放下手,终于承认他自己没法看到他自己的脖子,必须找白云法师帮忙。

他看向那个白云法师的方向——

希衡的肩膀也被暗道落下的石头砸伤,而且,她伤在自己的右臂,右臂压根抬不起来。

现在希衡正面无表情抬起左手,刺啦解开一层衣裳,打算自己给自己上药。

她这些年,明面上是白云法师,实际上是造反头子,所以,她的身上一直有各类伤药。

希衡刚要再拨开一层中衣,玉昭霁忽然出声:“你就当着我的面这么上药?”

希衡望过去:“你的意思是让我先杀了你,以免你看到,然后再给自己上药?”

一旁偷窥的守山人和后天噬灵树:…………

后天噬灵树小声在守山人耳边说:“算了,我估计他们俩还要打起来,一会儿当我们面打死一个,归位后脸色肯定挂不住,未免被丢了面子的人迁怒,我们还是先走远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守山人深以为然,重重点头。

两只精灵脚底抹油、偷偷溜走了。

玉昭霁靠在树阴浓密的大树下,闻言倒是一点也不惧怕。

玉昭霁问:“你现在杀得了我吗?我们现在的伤势彼此彼此,我或许比你强一点,我两只手都能用,你呢,只剩下一只手,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我杀不杀你。”

希衡也承认玉昭霁说得对。

希衡道:“你要是能杀我,你也不会犹豫。”

玉昭霁露出一个不含一点暖意的笑:“既然我们双方都清楚现在的局势,比起两败俱伤死在这儿,不如我们合作?”

希衡来了兴趣,她干脆朝玉昭霁走过去,玉昭霁瞳孔一缩,当然不想和这么危险的顶尖高手挨这么近——哪怕她已经是重伤状态。

希衡见玉昭霁的反应,冷冷道:“所以,我们是在这种谁都不敢相信谁的情况下合作?”

玉昭霁的确无法信任希衡,但是,他倒也不是胆子小到这个份儿上。

玉昭霁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你我流落在这里,你我的援军不知何时才到——”

希衡启唇,玉昭霁像是猜得到希衡想要说什么那样,抬起手:“别反驳说你没有援军,破杀,这个名字倒是不错,不破不立,不杀不快,只是不知萧郡的百姓们若是知道他们敬重的、神人下凡般的白云法师,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反贼首领,会是什么表情?”

玉昭霁其实现在每说一句话,都牵扯着喉结疼。

但他必须得说,战争,不是只有拳脚相接,言语之间的试探交锋,确定彼此的底牌也同样重要。

玉昭霁现在忽然叫出希衡的名字破杀,就是一种试探。

希衡也道:“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在最开始都是反贼,杀气腾腾之人只要杀的是对的人,不正是所有人期待的神吗?就像潜龙卫大人一样,如果在幼时,有一个杀气腾腾的人从天而降,杀了欺辱你的王妃世子,你会不会将他奉为神明?”

玉昭霁和希衡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他们都掌握了对方太多信息,比他们想象中或许还要难缠几倍。

玉昭霁眼里闪过笑意,但是,笑意中反而蕴着极度的危险凛冽。

玉昭霁轻轻说:“我可不信神,世间的诸多恶人没有一个害怕神,因为神总是太慈悲了,恶人反而更害怕魔,魔能用更血腥的手段来杀死他们,报仇雪恨,拉他们下地狱,所以……”

他起身,抬步走到希衡面前:“法师这样的神,最惹我这样的魔讨厌。”

希衡和玉昭霁彼此都想看出对方潜藏的更多信息,互不相让地对视。

玉昭霁这时道:“法师既然知道我是潜龙卫,自然也该知道我不会没有后手,法师,青龙山和苍凤山的那两个据点,用来换我你我合作,平安离开这里,如何?”

玉昭霁这话自然就是用青龙山和苍凤山的据点来和希衡做交易。

而希衡呢?也认为这个交易做得值当——

这个诸葛玉是潜龙卫,还能调动这么多道士。

他和诸葛闻机的关系……也许还能用来做一盘棋。

希衡道:“望你我合作愉快。”

希衡仔细打量玉昭霁,他现在身上沾着大片血迹,上半身的衣服已经一半是血、一半是污泥,根本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因为流血过多,他的脸色显得更苍白,有种病弱清潇的俊美之感,若不是那双幽黑深沉的眼,谁能想到他是心狠手辣、步步为营的潜龙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