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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了,已经是营长的魏国栋转业被分配到了郭家镇,他以特派员的身份进驻到了区公所,区公所是一座老旧的民房,原本住着一位老绝户,老绝户过世后,房子便充了公,区公所人员配制齐了,这房子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工作人员,正好县政府要在郭家镇建一个公粮周转库房,就把重建区公所的项目合并了进来,区公所在建之前,魏国栋要另寻办公场地,郭家镇能找到空余房屋的地方也只有中心小学了,所以,魏国栋就找到了中心小学的校长洪景山,两人见面刚互报了姓名,魏国栋一下子愣住了,一九四二年在下关炸毁鬼子弹药库时被日本少佐刺伤,他住在洪金华家,冒名顶替的人正是眼前这位洪景山,就连当时换的服装都是他的学生服。魏国栋握住他的手说,以前在他大大家养伤,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没想到,相隔数年,他俩竟在这里见面了,洪景山也挺意外,尽管魏国栋住在他大大家养伤的那段时间,他没有回去,但这事后来听他爹说过,两人双手紧握,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魏国栋跟他约好,星期天一起到何集村去看二老,到了星期天,魏国栋买了点心,水果,叫上洪景山,两人骑着自行车,来到了何集村,洪金华两兄弟看到魏国栋,高兴的就像见到了久别相逢的亲人,魏国栋也激动的热泪盈眶,何北花问他,怎么没有把媳妇带来,洪景山说,媳妇在老家,他的老家是山东沂蒙山区,媳妇在家里照顾他爹娘。魏国栋文化程度不高,他只是在延安上过一年的扫盲班,写个调查材料对他来说都比较吃力,尽管魏国栋身边有文书,动笔杆的事不用他,但他觉得,作为一个基层干部,要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没有文化,就跟不上建设新中国的脚步,魏国栋只好请洪景山助他一臂之力,魏国栋算是找对人了,魏国栋对农村经济发展,有自己的见解,他把这些想法对洪景山说了,洪景山听的着迷,他说,这些想法非常符合农村的实际情况,他可以把他的想法以工作报告的形式写出来,魏国栋同意了,写好之后,他交到魏国栋手上一份,又把另一份寄给了省报,作者是魏国栋,洪景山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没过多久,省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篇文章。魏国栋得知自己的想法通过洪景山的文字上了省报,并且,引起了省里的高度重视,他意识到了有文化,有知识的重要性,他让魏国栋利用寒暑假开个农村扫盲班,还特意要求在学习文化上洪景山要单独给他开小灶,洪景山一口应允下来。这一文一武,交往下来,竟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洪景山帮助魏国栋提高了文化知识,魏国栋使洪景山开拓了视野、让他有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激情。魏国栋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改造何集村西面的苇子坑。何集村靠西走出大概半个时辰,有一片方圆六平方公里开外的盐碱地,由于地势低洼,多年积水,已经形成了一片水洼地,赶上雨季,水量增加,这里也是一汪碧波,水光粼粼,早年间,水洼地长出了芦苇,人们就把水洼地叫苇子坑,这片苇子坑经过一个夏天的溽暑熏蒸,贮存的水量已经蒸发掉了三分之一,水深不足半米,鱼虾皆无,青蛙、蛤蟆成群,生长在水洼地的芦苇丛,芦絮在习习秋风中摇曳着蓬松的脑袋,蒹葭苍茫一片,夏季,一到夜晚,这里便蛙声阵阵,热闹非凡。魏国栋特意到省农科院请农业专家来到了苇子坑,专家从坑边抓起一把湿土,在手里揉搓着,又舔了舔,他把样品带回了农科院,过了两天,他来电话说,化验指标证明,苇子坑的水已经溶解掉了土壤里大部分的盐碱,土质基本泥化,只要放干水,这片地五谷杂粮都可以种,魏国栋感慨道,这片苇子坑治理好了,能解决多少人的吃饭问题呀,他组织了全区的壮劳力,挖掉芦苇,排水翻地,劳作过程中,从苇子坑里找到不少散落的飞机零件,魏国栋把这些锈迹斑斑的飞机零件收集起来,交到了县里。社员把苇子坑改造成了良田。 一九五八年,郭家镇成立了人民公社,魏国栋把洪景山从中心小学调到了他身边,洪景山出任副社长,主管各村上缴公粮及粮库和财务。洪景山在陪魏国栋到马家村搞民调,发现了赵有林,赵有林虽然只有小学文化,脑记心算赛过会计算盘珠,洪景山跟他比试了一下速算,虽然以绝对优势胜出,但凭借洪景山的观察,这个瘦瘦的年轻人悟性极高,他还发现赵有林下地干活一个布包里还装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线装本三国演义,赵有林说在地里干活的闲暇之余给大伙说上一段,可以起到缓解疲劳的作用,魏国栋和洪景山都赞许的笑了。洪景山就把赵有林直接从马家村大队二小队五组抽调到公社粮库出任管理员,行政调令半月后由专人送到了公社,赵有林在粮库穿上深灰色制服、戴上蓝色工作帽的时候,他心里暗暗发誓,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洪景山的大恩大德。一九五九年春节刚过,魏国栋调至本县出任县委书记,临行前,公社所有工作人员夹道欢送他。临上车前,魏国栋把洪景山单独叫到一边,说,等他到县里工作铺开了,就把他调过去,洪景山说,他还是喜欢教书育人,最好能安在县教育部门。洪景山回家把魏国栋的意思对郑淑玉说了,郑淑玉说,他能调到县里工作,她这辛苦的日子就算熬出头了,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一场自然灾害降临了。 翌年刚过冬至,天空朔风凛冽,寒气袭人,狂风卷起地上雪,融雪结成屋檐冰,就是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恶劣气候中,依然有人携家带口外出逃荒,没办法,但凡家里有一口吃的,谁愿意冒严寒,顶风雪,背井离乡呢,虽是农舍陋室,遮风挡雨还是没有问题,可肚里连续多日食物颗粒全无,各村饿殍陆续出现,恐慌就像瘟疫一样,在广袤的平原上迅速蔓延,与其在家等死,不如外出乞讨,这样估计还能尚存一线生机,于是,临近年关,农村开始出现离家出走的人,起初仅仅是三两人搭伴,后来发展到成群结队。劳动力大量流失,来年开春无人耕种,土地闲置,必然会出现恶性循环,现在是天灾,后面也许就是天灾夹着人祸了。这种现象引起了省政府的高度重视,紧急下发红头文件,要求县一级政府领导,要当做一项政治任务来抓,防渐杜微,把出现的这种现象,扼杀摇篮之中。农村三级领导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各个路口,围,拦,堵,截,他们对准备外出的人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经过各级领导干部的规劝,部分妇女携老带幼返回了家中,而多数壮劳力和劝导人员僵持着,互不退让。县委书记魏国栋一连数日奔波地区行署,汇报灾情,陈述民意,希望救灾粮尽快发放,行署统一回复,各县灾情已经上报省上,让各县主帅回去做好群众的安抚工作。魏国栋又返回县里,动员县政府机关人员,有粮的出粮,有钱的出钱,他率先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二百六十元八角六分钱塞进了救济箱里,魏国栋和县长石明义各率一队机关人员,带上凑起来的钱和少量粮食,分头行动,魏国栋没有坐吉普车,而是和随行人员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动员留守在家的人劝已经外出乞讨的亲属回来,他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政府正在积极想办法给群众解决饥荒问题,上面已经考虑启用国家战备粮对灾区群众开仓放粮,希望大家再坚持一下。每到一户,留下点儿粮食,或是放下点钱,魏国栋,这位在战争年代身经百战的硬汉子,一直声音哽咽,流泪不止。县里有人赶来向他通报,县政府门前,已经被逃荒的人团团围住了,他们要见县委书记魏国栋。魏国栋闻讯立刻往县里赶,路上,他让副县长乔汉年一到县里马上组织各局机关、企事业单位,开展赈灾动员,乔汉年说,城里已经搞了好多次赈灾了,再让他们拿出粮食恐怕都很困难,魏国栋点点头,说“ 农民兄弟是相信政府才来找我们的,虽然我们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决粮食问题,但也不能让农民兄弟来到县政府喝西北风吧。 ”他又对乔汉年说,这天寒地冻的,就让农民兄弟进政府大楼里避避寒,再在县政府大院支上几口大锅,熬粥给群众喝。乔副县长说:“ 县伙食团因为没有粮食已经断炊三天了,我们还拿什么给群众熬粥喝呀?”魏国栋说:“ 那就再动员县机关全体人员,刮一下家底,一定要保证每一个来我们这里的农民兄弟都能喝上一碗热粥。 ”乔副县长点点头,勉为其难的说了一句,尽力吧。县政府大门前,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静坐在随身携带的行李上,这些人都是县城周边几个公社准备外出乞讨的群众,既然政府不让离开,他们索性汇集到一起来县政府要粮讨吃,看他县委书记魏国栋管不管。当初,魏国栋号召全县人民挖渠筑坝,治理盐碱,他一直跟群众奋斗在一线,深得民心,如今,百姓食不果腹,他这个全县的父母官在哪里!这些打算外出乞讨的人商量好了,只要魏书记能给他们解决眼下的粮食问题,就留下来,解决不了,天王老子都无法阻止他们去外面求生活命。为防止这些逃荒的群众冲击县政府,县人武部派出工作人员守在大门口,几个机关女同志把带着孩子的妇女和身单体弱、上了岁数的人请到了烧着炉子的传达室里,另外,在传达室放了保温桶,炉子上面的铁皮长嘴壶水一开,便倒进保温桶里,以保证这些准备外出的人们有热水喝,这虽然解不了饥饿,在寒冬腊月里至少可以暖暖身子。魏国栋上任县委书记后,一直告诫在县机关工作的同志,我们都是人民的公仆,群众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善待群众,就是善待自己的父母,他不光是言传身教,而且自己以身作则。天空一片铅灰色,雪花开始纷纷扬扬飘零而下,一阵风刮过来,把街道边上的一些枯叶吹到了半空,有几片叶子落进了静坐在县政府大门外的人堆里。有人突然一声喊,“魏书记来了。”戴着各式帽子的脑袋,一直卷缩在团起来的胳膊肘里,这样能最大限度保持身体的热量不会快速流失,这些人闻声一下子都探出脸来,并扭身向街面上张望。魏国栋出现在县政府大门外的街道上,一团一团的热气从他口中喷出,棉帽子的帽檐已经是一片白霜。一路上,他是紧蹬自行车,狂奔而来。魏国栋把自行车推给随行人员,喘着粗气招呼着大家:“乡亲们,让你们久等了,外面太冷,走,都跟我进办公楼,里面有暖气,赶紧暖暖身子。”他让人打开大门,多数人都被冻僵了,加之饥肠辘辘,个个行动缓慢,魏国栋搀扶一位从传达室出来的稍稍年长点的人说“老哥,您今年高寿?”被扶的人嘶哑着嗓音说:“六十有七啦,魏书记,村里的槐树皮都被扒掉吃光了,村里人又把槐树桩子锯下来的锯末浸过水再捏成团蒸着吃,您说槐树锯末能吃吗,砬的肠子直从肛门窜血呀,魏书记,您可得救救俺们哪。”魏国栋心情沉重,他知道,没有粮食,这时候说什么都苍白无力,他对乔副县长喊到:“就在院里搭灶支锅,烧火熬粥,动作要快!”乔副县长把任务分派下去,他和另外几个人去找粮食。乡亲们被安排在县政府大会议室里,这些饥寒交迫的群众,索性打开随身携带的被褥,睡起觉来。县长石明义也闻信带着他的一队人赶了回来,魏国栋把在全县城募捐粮食的任务就交给了县长,他希望眼前这些兄弟姐妹能喝上热粥之后,返家的时候还能带点粮食回去。县政府大院里,支起了三口大锅,锅底下燃起了熊熊大火。半个时辰左右,乔副县长和县办主任严海波跑进魏国栋的办公室,严海波把一小口袋粮食捧在怀里,俨然像抱着一只小宠物狗。魏国栋正在给地区行署打电话,询问省里救灾粮何时能发,答复就四个字:继续等待。再追问,便是劝他,大家都是一样,每天食不果腹,少说话,节省点体能吧,该来的自然会来。气得魏国栋真想把电话摔了,看到严海波手上就那么个小布袋,充其量超不过五斤粮食,他放下电话就指责乔副县长:“偌大一个办公楼,百十号在这里办公的工作人员,就动员出来这点粮食,这是喂鱼吗!”严海波看了一眼面带委屈的副县长,赶紧解释,他们是去县政府工作人员的住宅区,挨家挨户敲门,人家干脆让他们进屋到放粮食的地方自己看,家家粮食见底,只好厚着脸皮一家抓一小把,就凑了这么一小布袋。三口大锅,百十号老乡,就这一小袋粮食,这可如何是好,魏国栋让两人去找一下县长,看他那里募捐到多少粮食,先匀过来一些赶紧解决眼下的当务之急,其实他心里很明白,城里粮食已经基本告罄,县长石明义的募捐活动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哎,这可怎么办,魏国栋搓着手,在办公室焦躁不安的里走外转,这时候,洪景山和洪景然裹着一身寒气推开了他办公室的门,两人把肩上各扛的一袋粮食搁在魏国栋的办公桌上,洪景山说:“魏书记,我俩给您送粮食来了。”魏国栋先是一惊,后是大喜,紧接着一把抓住洪景山的两只胳膊,一个劲的摇晃,嘴里喊着:“景山哪,景山,你们可来的太是时候了,这让我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呢,对,是及时雨,是救火车。”他把洪景山拉到窗户前,推开双层玻璃的窗户,指着院子里的三口大锅说,“百十号老乡现在全都在会议室等着喝粥呢,我们现在却因为无米下锅而犯愁。”洪景山点着头,说“我们就是从院里的墙跟下绕着走过来的,都看到了,既然这样,那我俩干脆把粮食再扛到院里去?”魏国栋摇摇头,他把洪景山按在自己坐的椅子上,又示意洪景然坐下,然后,打电话叫人来他办公室拿粮食,等来人把粮食扛走,魏国栋给两人泡上茶,又拽过一把椅子和洪景山面对面的坐下,此时,魏国栋的心情平静下来,他握住洪景山的手,说“景山,谢谢。”洪景山曾说,魏国栋是他人生道路上的领路人,如今,看着他的这位领路人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嘴唇乌紫,便说“魏书记,全县的百姓都指望着您呢,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呀,”魏国栋摆摆手,问道:“你是从哪里搞到的粮食?”由于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就在郭家村工作的缘故,他对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一直心存一份特殊的感情,所以也就格外关心:“你们公社从年初截止到昨天,非正常死亡人数已达十九人。”直白点说,非正常死亡就是饿死的。洪景山明白魏书记的意思,现在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了,这俩兄弟居然能扛来这么两大袋子粮食,是谁都要心生疑窦,洪景山让叔伯兄弟洪景然跟魏书记汇报。抗战时期,魏国栋是冀中军区所属部队下面的一位排长,而那个时候,洪景然是区小队战士,他们在下关炸毁鬼子的弹药库,是洪景然带路把背着魏国栋的小分队送到了何集村他大大家,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魏国栋是公社书记,洪景然是大队书记,两人是上下级,也算是患难之交了,所以,都很随意。洪景然告诉魏国栋,这些粮食是在公社粮库挖老鼠洞挖出来的,“这些老鼠真不得了,把在粮库偷的粮食,藏进洞里,少的有四五斤,多的有好几十斤,我们不光挖出不少粮食,而且还打死了很多老鼠,这些老鼠个大肉多,剥了皮,炒着吃,味道真是不错。”听洪景然这么一说,魏国栋乌紫干裂的嘴唇都润出了口水。洪景然脱掉棉大衣,他的前胸后背交叉搭着两串老鼠肉干,洪景山帮他取下来,放到办公桌上。“不错,不错,挖鼠洞,掏粮食,吃鼠肉,这倒是自救的一个好办法。”魏国栋啧啧赞叹。洪景山说,其实老鼠肉是高蛋白,低脂肪,很养人的,广东一带就有吃老鼠肉的习惯。魏国栋点头称是,他刚才还在犯愁如何把这些要外出乞讨的乡亲们留下来,现在看来,这也不是问题了。洪景山又说,“因为是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粮食,玉米,高粱,麦子,大豆,都是混在一起的,所以混合着碾成粉,就起了个名字,叫混合面 ”魏国栋笑了:“混合面,好,这个叫法名副其实。”这时候,秘书用一个盘子端来三碗混合面做成的粥。魏国栋问秘书“会议室的老乡都喝上粥啦,”秘书说“ 这都是第三锅啦,您放心,能管他们饱 ”魏国栋说:“好,剩下的混合面给老乡们每人装一点,让他们带回家,还有桌上的这些老鼠肉干,拿去也给他们分一下吧 ” 秘书惊诧的瞪大眼睛,把两串鼠肉干拿走了,魏国栋招呼两兄弟:“今天沾了你们的光,来,咱们喝粥”他用筷子搅搅碗里的粥,“吸溜”一口喝下去大半碗,书记也是人,两天未沾一粒米,没喝一口汤,全靠毅力支撑到现在,“香”,此时,一碗稀粥胜过美味佳肴。魏国栋喝干净碗里的粥,抹抹嘴说“你们不光给我解决了眼前的问题,而且还解决了一个非常棘手的大问题,走,我带你们去看看”他把洪景山、洪景然带到会议室,县长、副县长都已在等候。魏国栋对已经吃饱肚子的老乡们大声说:“ 乡亲们,今天你们喝的粥,手上拿的混合面和鼠肉干儿,就是我身边这两位同志带来的,他们挖鼠洞,收获了粮食和鼠肉,所以,我建议大伙,在救灾粮没有到来之前,你们先回村里也学着他们的样去挖鼠洞,掏粮食,抓老鼠,吃鼠肉。请大伙记住,党和政府一定会很快把救灾粮发放给乡亲们的!”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这些饥寒交迫的人们现在吃饱了,身上暖和了,体力恢复了,手里又有了粮食和鼠肉,都急着想回家,他们感谢魏书记,感谢县政府,他们纷纷表态,愿意回到家里,不再出走,翻年开春就积极备战春耕。很快,会议室人去屋空,只有淡青色的烟雾在室内弥漫。洪景山和洪景然站在门口,他们为能在关键时刻替魏书记排忧解难感到开心。 自然灾害都过去一年多了,不知是魏国栋忘了自己跟洪景山说过的话,还是哪里出了差池,洪景山调到县里的事迟迟不见动静,郑淑玉让他去找魏书记问一下,洪景山说,算了,估计魏书记也有难处, 郑淑玉说:“就是张张嘴的事,你去问问嘛。”洪景山急了:“问什么问!万一魏书记说,人事调动要走正规程序,他这个书记也不能利用手中的权利,我这面子往哪搁!以后怎么处!”“面子,你这辈子会被自己这点面子害死!”结果,一语成谶!农村调查工作队来了,他们对会计、库管等凡是与经济有关联的人都要进行隔离审查,主管财务和库房的副社长洪景山自然也在其中,在接受工作队审查过程中,有人写了洪景山的匿名信,他一时想不通,半夜,在公社一间小屋里,把床单撕成条编成一根绳子,悬梁自尽了。在公社执勤的民兵都是各村临时抽来的,来自马家村的民兵马来之是赵有林的表弟,洪景山自缢,就是他悄悄溜出来告诉赵有林的,并且说,洪景山的尸体已经被抬出房间,放到了公社的大院里,他们民兵在轮流看守,工作队队长袁宝峰为此事大发雷霆。赵有林听了,痛哭流涕,他表弟说完,顾不上赵有林伤心难过,匆匆离开。赵有林抹干眼泪,不顾夜色苍茫、天寒地冻,急行五里地,连滚带爬的去何集村给洪景山家报信。 得知噩耗,已是耳顺之年的洪金民亲自赶车,带着洪景然和孙子洪天晴去了公社,当时正是“二月春风似剪刀 ”的季节,积雪尚未融化,地硬依旧如磐。洪天晴到了公社,在大院里,他看到爹躺在在一扇旧门板上,身上盖着撕碎的床单,就要扑上去,他被公社人武部部长郭尚武和执勤民兵拦住了,洪金民面色铁青,冲空中“啪啪”甩了两鞭子,晨曦中的雾霭都在鞭声中颤抖起来,洪金民俨然一尊冷峻的石雕,站在马车旁,怒目而视、一言不发。郭尚武见状,示意民兵松手,洪天晴扑了上去,抱住了他爹僵硬的躯体,把脸紧紧地贴在爹冰冷的额头上,嚎啕大哭。那天,天灰似铅,寒冷至极。 洪景然对叔伯哥哥自缢深感到不解,他先找到了工作队队长袁宝峰,袁宝峰说,有人写匿名信举报洪景山。洪景然一定要知道匿名信的内容,袁宝峰只说了句,信里最主要的一条,就是举报他从公社粮库内老鼠洞里挖出的粮食占为己有,说这种行为是贪污罪,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洪景然当时就火冒三丈:“放他妈狗屁,俺也去挖了,他怎么不一起告哇,这人肯定是为了一己之利。要说犯罪的也应该是老鼠,俺们把老鼠打死了,还吃了它们的肉,老鼠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诬陷洪景山是犯了贪污罪,这人也太他妈的阴损啦,天地良心,这一点,县委书记魏国栋最清楚,他完全可以为洪景山作证,还他的清白。这哪里是匿名信,明明就是一封诬告信!”,他怒气冲冲的来到院子里,洪景山的尸体已经被放到了马车上,就在等他,洪金民把鞭子交给他,说,他要扶车伴儿回家!洪景然说,是有人写了俺哥的匿名信,诬陷他贪污,他发誓要查到写匿名信的家伙,洪景然赶着马车,洪金民和洪天晴一左一右扶着车帮子,步行五里地,回到了何集村。洪景然又马不停蹄直接去了县里,他找到了魏书记。当年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粮食解了魏书记的燃眉之急,如今却莫名其妙被别人诬陷是贪污,还使他叔伯哥哥白白丢了一条性命,魏书记必须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证明他是清白的。魏书记见到洪景然,又是泡茶,又是点烟,弄的洪景然反倒有些尴尬,都是老熟人,洪景然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跟魏书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魏国栋告诉他说,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太震惊了,魏国栋说,今天凌晨,他们公社书记冯海波就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汇报了情况,他是强忍悲痛,给工作队队长袁宝峰去了电话,他就是想了解一下景山自杀的原因,工作队是有严明的组织纪律性,具体原因没有问出来,他也不能干预工作队的工作,不过,袁宝峰向他请教一个问题,旁敲侧击的说出了匿名信涉及到的主要问题。他说有人把在公社粮库挖老鼠洞挖出的粮食占为己有,算不算贪污,算不算挖社会主义墙角,他听了,很生气,写匿名信的人简直是胡说八道。他给老袁讲了一件事,那是一九六零年的冬天,全国闹灾荒的第二年,当时农村大量劳动力拉家带口外出乞讨,国家救灾粮又迟迟拨下不来,说句难听的,他当时已经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就在他几乎濒于绝望的时候,洪景山两兄弟送来了两袋粮食,这粮食就是从老鼠洞里挖出的,靠着这些粮食,填饱了守在县政府这些老乡的肚子,靠挖老鼠洞找粮食这个法子稳定了民心,想想看,农村人走空了,来年地就荒了,城市人满了,社会就乱了,真要发展到那种地步,后果不堪设想呀。说挖老鼠洞获得的粮食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显而易见,写匿名信的人是别有用心。往小了说,是损人利己,往大了说,是唯恐天下不乱。袁队长说他听明白了,他会酌情处理。魏国栋微锁眉头,说,迄今为止,工作队那面对洪景山的自杀还没有作出明确结论,他个人也不好表态,不过,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替洪景山争取到他应有的待遇,至于清白,就看怎么去想了。魏书记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洪景然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呢。魏书记拿出五十元钱,让他给洪景山的家属带去,以表他的一点儿心意。他拿着魏书记硬塞到他手里的五十元钱离开了他办公室。洪景然出门的时候,耳边依然响着他的声音:“ 回去代我向洪家二老代好,让景山家人节哀顺变 ”洪景然头都没有回,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在粮库挖老鼠洞的人只有三个,除了他俩,剩下的就是粮库管理员赵有林了,洪景山一死,谁得利,就是赵有林,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写匿名信的人肯定是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要是放在战争年代,洪景然都敢一枪嘣了他! 一路上,他恨的牙根痒痒,恨归恨,真正让他揪心的人是洪景山的妻子郑淑玉,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在农村带着几个孩子该怎么生活呀,还好的是,老大洪天晴已经成人,二的个是女孩儿,叫洪丽鹃,在郭家镇读中学,天朗、天明正是半大小子、气死老子的岁数,最下面还有一个四岁的洪秀秀,要说难,郑淑玉那可不是一般的难,哎,坐在长途汽车里的洪景然脸上愁云密布。出殡时,他见到赵有林把他好一顿臭骂,赵有林难过,再加上委屈,眼泪哗哗的流,回到洪家,赵有林才知道原因,他发誓说,谁要是做了对不起景山哥的事,天打五雷轰!洪金民骂他白眼狼!他也认为,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会写儿子的匿名信了,他让赵有林滚蛋,洪金华痛心疾首,说:景山就因为一封匿名信悬梁自尽,大侄子,真不值呀! 赵有林也在想,是谁诬陷洪景山呢,他在脑海里过滤了跟洪景山共事的所有人,结果,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结论是他本人写匿名信的可能性最大。 赵有林从洪景山的葬礼上回来,就对他表弟马来之说,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写的匿名信,不光害死了洪景山,他也受到了牵连。洪景山的叔伯兄弟洪景然竟然怀疑是他写的匿名信,尤其洪家老爷子洪金民,听风就是雨,往常去他家,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现在倒好,一抹脸,对他就像一块儿冰冷的生铁蛋子,莫名其妙嘛!赵有林也在想,是谁诬陷洪景山呢,他在脑海里过滤了跟洪景山共事的所有人,结果,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结论是他本人写匿名信的可能性最大。赵有林开始对匿名信里的内容充满了极大的好奇,这匿名信里都说了些什么,何至于洪景山连命都不想要了!他太想知道匿名信里面的内容了。赵有林买了两包烟,悄悄找到“了工作队的一个队员向他打听匿名信的内容,工作队的队员将烟装进包里,带赵有林到一边把匿名信的内容告诉了他, 赵有林大吃一惊,在公社粮库挖老鼠洞只有洪景山、洪景然和他三个人,白天就一个老头在守门。他们都是晚上去干,打死老鼠,挖出洞里的粮食,然后再把土回填。两个人里,他跟洪景山不沾亲,不带故,这也难怪洪景然怀疑他,赵有林转念一想,这也不应该呀,说是公社粮库,那就是上缴公粮的中转站,平日粮库空空如也,地上除了老鼠屎连个麦粒都找不着,再就说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后来全县老百姓响应县政府号召都在挖老鼠洞,以此类推,把在集体的地里挖老鼠洞挖出的粮食占为己有,算不算贪污 ,他明白了,写匿名信的人是别有用心,目的就是想让工作组抓住这点问题让洪景山靠边站,这个人还会是谁呢, 没出半个月,赵有林被任命为公社副社长,顶替洪景山的职务,全面接手他所负责的工作,这下,他真是脚踩黄泥,不是屎别人也当成屎了。知道内情的人,鄙夷的目光,频频向他射来,赵有林恍然大悟,知道那封匿名信是谁写的了,他的脑瓜里清晰的浮现出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表弟马来之。 赵有林怒气冲冲地赶到他姨家,找到马来之,拿着棍子逼问,匿名信是不是他写的,马来之死活不承认,没有证据,赵有林拿他也没有办法,他甚至怀疑是自己搞错了,不该拎着棍子威胁表弟,他姨不干了,指着赵有林的鼻子骂他是白眼狼,当了公社干部立马就翻脸不认自家表弟。洪家和他姨如出一辙,也骂他是白眼狼,赵有林是百口莫辩,只好自认倒霉。就在他上任公社干部的第三天晚上,马来之跑到公社粮库,“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他承认写匿名信害洪景山的人就是他,要杀要剐他看着办。赵有林当胸给表弟一拳喝道:“前些天去你家那么逼问,你为什么不说,现在反倒自己跑来主动承认?”马来之说,他诬陷洪景山就是想让他靠边站,好让表哥取而代之,现在目的达到了。赵有林能担任公社领导,马来之是头等功臣,他现在不想躲了,免得赵有林想拜菩萨都不知道该进哪座庙。赵有林明白了,他是为了讨赏才来跟他坦白的。赵有林冷冷一笑:“你就不怕我把这事说出去? ”马来之蹭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在跟俺打太极,你的目的达到了,就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要把我供出去,你这是卸磨杀驴!赵有林说,胡说八道!我又没有指使过你,你算是哪家的驴!推的是哪家的磨!哦,这小子的意思我是幕后唆使人?赵有林怒斥他:“洪景山是我的恩人,你可别满嘴喷粪!”马来之索性把话挑明了“ 表哥,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俺替你说,你趁着“四清 ”工作组把洪景山带到公社审查的时机,把俺叫来喝酒,借着喝酒又给俺透露洪景山就是你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其实就是在暗示俺在这个时候设法给洪景山制造麻烦,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就你聪明,你这叫借刀杀人,没错,事是俺干的,可你才是幕后主谋。拔出萝卜带出泥,反正咱俩现在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你说出去俺也不怕,俺是你表弟,就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农民,别人肯定会这么想,是你在利用俺陷害洪景山,你的目的就是盯上了洪景山的位置,这不应验了吗,洪景山一死,你马上就坐到他的位置上了。你把这事端出去吧,到时候看谁难受,再就说了,俺这光脚的还怕你这穿鞋的不成!”赵有林猜对了,果然这屎盆子泼在了他身上。赵有林气的在原地转了一圈:“马来之,真有你的!”他拖过一根凳子命令马来之坐下:“还说自己头脑简单呢,我看你沾上毛就是猴!真还看不出来,平时蔫了吧唧的,没想到嘴巴这么能说,还一套一套的,真是蔫人出豹子。”在表弟面前,他认栽,这口黑锅只能自己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