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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一天,郝宝枝夫妇在夏兆妃的陪同下,驱车前往西山陵园,离清明节还有三天,可来陵园扫墓的人已经比比皆是了,半山的墓地,青烟缭绕,鞭炮声此起彼伏,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嚎哭。

郝宝枝夫妇跟随着夏兆妃穿过石碑林立的墓地,来到了一处叫寄思源的陵区,刚登上几个台阶,走在前面的夏兆菲侧过身,手指一块竖立的墓碑说:“到了”。郝宝枝一眼便看到了嵌在墓碑上爸妈的照片,她快步奔了过去,来到墓碑前,俯下身抚摸着照片,顿时热泪滚滚,她哽咽着说:“爸爸、妈妈,您们的女儿宝枝回来了。”郝宝枝扶着墓碑“嘤嘤”的哭了。

郝宝枝忘不了那年离别去,在夜幕中登上了一列火车,郝宝枝站在过道的甲板上,透过门窗望着爸妈农场的方向默默的说:“爸妈,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着我回来。”,如今,她携夫带子回来了,等待她的却只是这青山翠柏下掩埋着爸妈骨灰的一块墓地和漫坡低矮的灌木丛,天蓝地绿,清风徐徐,草木摇曳,世间的嘈杂仿佛在这里都被压在了泛着黯光的黑色大理石下面了,郝宝枝热泪盈眶,低吟道:“清明又致雨纷纷,春红减半野草深。异乡游子归故土,扫墓燃纸表孝心。泪泣亲人早亡故,弃儿独自过红尘。九泉父母可安好?谁伴荒岭一孤坟?人间天国久睽离,又见春风柳线垂。节近清明怀考妣,谁怜泪眼尽含悲。”,郝宝枝擦干了眼泪,起身和孙潜一起给爸妈摆上鲜花,供上水果,然后点上两支蜡烛,两人各持三炷香,叩首三拜。

孙潜也是百感交集,他说:“爸妈,感谢您二老在十多年前能在那种情况下把宝枝的行踪告诉了我,在广州,我如愿以偿的找到了宝枝,爸妈,请您二老放心,宝枝是我的最爱,这辈子我都会用心去照顾好宝枝的。”,郝宝枝只说了一句:“爸妈,女儿好想您们。”便又一次哽咽,夏兆妃拿过郝宝枝手中的香,插在了供品旁的香炉里,孙潜也把自己手上的香插了进去,然后扶着暗自垂泪的郝宝枝站到了一侧。

夏兆妃也回身取了三炷香点燃,她站在墓前给两位恩师鞠了三个躬,夏兆妃忘不了在戏校时宝枝爸妈对她的好,她觉得更对不起的是在艺校待她亲如姐妹的郝宝枝,她有愧于她们,往事不堪回首,可是伫立在郝宝枝爸妈的墓前, 往事又不断的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当宝枝的爸妈被造反派作为戏校的封资修代表人物拉到大马路上游街时,夏兆妃作为群众代表被邀请回到戏校、她夹杂在疯狂的人群里,奋臂高呼打倒戏校两位最大的走资派,并且,为了表明自己跟走资派的女儿划清界限,她在给郝宝枝的信里言辞凿凿的说:“郝宝枝,你是走资派的女儿,是戏校封资修代表人物的孝子贤孙,你郝宝枝收到这封信之日,就是我俩彻底断绝同学关系之时!”,那个年代,她完全被周围掀起的造反热浪蒸发的大脑膨胀了,每每想到这些,夏兆妃就心慌意乱,此时此刻,她所能表白自己心愿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忏悔”。

孙潜找来了一个用于烧纸的铁桶,铁桶不知经过多少次的烟熏火燎,内壁黢黑,孙潜从地上的布袋里拿出几沓黄表纸,他和郝宝枝蹲在铁桶旁开始给爸妈烧纸,随着孙潜把手上点燃的黄表纸放进铁桶的那一刻,一股火苗卷着青烟,从铁桶中袅袅升起,很快,墓地周围弥漫起了一股焦糊味儿,夏兆妃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拿了一沓冥币,挨在郝宝枝身边蹲下,夏兆妃神情专注的把冥币一张一张的放进铁桶里,铁桶里的火焰时大时小。

夏兆妃的脸颊开始泛红,初入四月,半山腰的微风是凉爽的,空气是新鲜的。夏兆菲能够感受到郝宝枝对她的冷淡,尤其是现在,挨在她身边给恩师烧纸,郝宝枝却视而不见,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她猜测郝宝枝同她一样,也是触景生情,在她爸妈墓前想到了那个年代的事情,夏兆菲能够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是的,从在市政府大门口见到了死而复生的郝宝枝那一刻起,夏兆菲除了惊讶,余下的,就是这种感受了,

虽然她在办公室里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真诚的向郝宝枝表示了歉意,郝宝枝也轻描淡写的把话带了过去,可夏兆妃清楚,她和郝宝枝在艺校的友谊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其实,夏兆妃为了表达自己对恩师的忏悔,她私下里也还是做了不少事情,为了早点给郝宝枝的爸妈昭雪平反,她主动申请进入拨乱反正领导小组,并以副组长的身份,促进工作组加快两位恩师“摘帽”的速度,郝宝枝爸妈的问题得到平反以后,她又和从省城赶来的戏校领导一起到汤家桥殡仪馆去寻找恩师的骨灰盒,她不光参加了郝宝枝爸妈骨灰盒的下葬仪式,就在几天前,她还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给两位恩师烧过纸、扫了墓,她想好了,每年的清明节,她都会过来扫墓,夏兆妃是在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忏悔之意,这是她心甘情愿的,所以,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即使这次见到了郝宝枝,她也没有打算告诉她。夏兆妃把手上的冥币三、五张不断地抛进燃烧着的铁桶里,

最让夏兆妃纠结的是,当年服安眠药自杀身亡的郝宝枝是怎么死里逃生的。郝宝枝的爸妈平反以后,她跟戏校领导到汤家桥殡仪馆拿到了郝宝枝爸妈的骨灰盒,当时,戏校的栾雪佳书记向殡仪馆的办公室主任李雅裙要林茹校长女儿郝宝枝的骨灰盒,栾书记说,林茹校长去世时,正赶上学校搬迁,是她把林茹校长女儿的骨灰盒从她家里跟随灵柩车抱到了殡仪馆,林茹校长的遗体火化后,也是她到殡仪馆的骨灰存放室里把林校长母女俩的骨灰盒跟郝成天主任的骨灰盒摆放在一起的,她请求李雅裙:“林校长的爱人郝成天主任先于林校长去世了半年,郝主任的骨灰盒是一直存放在这里的,你们连他的骨灰盒都能找得到,那就拜托再帮忙找找他们女儿郝宝枝的骨灰盒。”,栾书记解释说,她是打算把林校长一家三口合葬在一起,他们活着不能长相厮守,死了一定要让他们永不分离。夏兆妃告诉李雅裙,栾书记先前也是林茹校长的学生,比她和宝枝高两届,李雅裙说,她只有再去找找,但她无法保证能找得到,栾书记说,尽力就好,结果是徒劳一场,李雅裙只说骨灰盒可能被是人错拿了,她解释道,这种事情在殡仪馆时有发生。现在夏兆妃明白了,栾书记从林校长家中抱到殡仪馆的骨灰盒,里面装的根本就不是郝宝枝的骨灰,甚至可以说,里面根本就没有骨灰,李雅裙说去找找,其实是在敷衍栾书记的,显而易见,李雅裙就是不想让一个不相干的骨灰盒和郝宝枝爸妈的骨灰盒合葬在一起,这也就难怪恩师的遗嘱里只要求跟林主任的骨灰盒放在一起而没有提到她心爱女儿的骨灰盒。郝宝枝没有死,这就让夏兆菲费解了,她现在很想问问郝宝枝,那个说是装着她骨灰的骨灰盒里面到底有没有骨灰,或者说里面装的是谁的骨灰,可这话,她作为一个外事办主任怎么好这么直接问,再说,其中的疑团又不止一个,包括殡仪馆的李雅裙夫妇,现在郝宝枝就在一旁,她有必要再去探究这些让她糟心的事吗,夏兆菲盯上了孙潜,她想,估计从她丈夫嘴里掏出点宝枝的事情,应该不难。 在墓前烧完了纸,又扫了墓,上坟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郝宝枝说想单独留下来跟爸妈说会儿话,她让夏兆妃和孙潜先走,孙潜说,他录个像,这样,回去以后姥姥也能看到这一切了。孙潜从放在地上的背包里拿出手持摄录一体机,他先把墓地拍了一圈儿,又刻意把宝枝蹲在她爸妈墓碑前的情景做了个特写,这才招呼夏兆妃跟她一起离开,等两人走了以后,郝宝枝便对着爸妈的照片把逃港所经历的事,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最后,郝宝枝从挎包里拿出一张她们三口之家的彩照,郝宝枝指着照片上的孙潜说:“这是在农场曾经叫过您们爸妈的女婿孙潜,”她又指着照片里站在中间的孩子说:“这是您们的外孙,他叫孙墨染,英文名叫艾米,今年九岁,艾米留在天津他爷爷奶奶家了,以后有时间,我一定会带着您们的外孙过来。”郝宝枝收好照片,又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她把手上的照片对着妈妈的照片说:“这是我临来前姥姥交给我的照片,姥姥让我把她的照片带到您们的墓塚前烧了,姥姥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妈妈您了,姥姥是想以这种方式求得妈妈对她的原谅。”郝宝枝说,姥姥人很好,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看得出来,姥姥这样做,是想从她身上弥补给妈妈那一块儿的缺失,姥姥也挺可怜的,她不想烧掉姥姥的照片,希望妈妈在天堂能原谅她。郝宝枝收好姥姥的照片,她用湿纸巾把爸妈的墓碑上的照片认真的擦了一遍,然后,又是三鞠躬,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她清楚,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陵园里响起了鞭炮声,郝宝枝循着声音看到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冒出了一股淡淡的青烟,她在国外呆的时间久了,已然忘记上坟还要放鞭炮这个传统了,半道上,郝宝枝碰到了赶来迎她的孙潜,孙潜问她,要不要去买一挂鞭炮,放了再走,郝宝枝摇摇头,轻轻的说,算了吧。两人回到了车上,夏兆妃问郝宝枝,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安排,郝宝枝说,她打算直接去汤家桥殡仪馆去看望她认的姐姐和姐夫,她们有恩于她, 夏兆妃说:“你说的这两人是夫妻,男的叫白上云,女的叫李雅裙。”李雅裙的信上曾经提到过这件事,但郝宝枝依然有点诧异:“你怎么会知道他们?”,既然郝宝枝问到了,夏兆妃不想再隐瞒下去,她告诉郝宝枝,当时,为了解决“文革”以来所发生的冤假错案,市政府专门成立了一个拨乱反正的领导小组,她被临时抽调到这个小组担任副组长,她们很快查清了她爸妈的问题,所谓问题,纯属子虚乌有,她爸妈很快得到了平反,她爸妈曾是戏校的校领导,所以,戏校给她爸妈在这里选了这块墓地,墓地建好后,她跟戏校书记又一起到汤家桥殡仪馆去接她爸妈的骨灰盒,白上云是汤家桥殡仪馆的馆长,她爱人又是办事员,所以,她们就认识了;郝宝枝听夏兆妃这么一说,握着夏兆妃的手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这些。”,夏兆妃说:“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爸妈在先”孙潜插话说:“那一页翻篇儿了。”夏兆妃笑笑:“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这句话你都会说?”孙潜有几分得意:“回天津现学的。”夏兆妃心情轻松多了,她看了一眼手表,“哎呦”了一声,她说,时候不早了,来之前,她受魏书记委托,让张秘书在新开业的悦来酒楼预订了午餐,这顿饭就算是给老同学接风了,郝宝枝有些勉为其难,孙潜马上替郝宝枝应允下来,趁着夏兆妃在跟司机说话的空隙,他扭身悄悄对郝宝枝说:“到时候我们买单就是了。”见夏兆妃回过头来,他说,既然魏书记都这样安排了,他们就客随主便吧,“那好。”,夏兆妃示意司机开车回城。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后半晌,洪金华让儿子洪景生用自行车把洪金民驮了过来。洪金民进到屋里看到盘腿坐在炕上的兄长嘴里念叨着,他们这把岁数,是见一次就少一次喽,洪景山扶他叔叔上了炕,然后,用床被子抵在叔叔身后,他把炕桌移到了他们面前,向凌华端来了一盘糕点和几只香蕉,洪金民说:“这糕点他家也有,是魏书记送的。”洪金华警觉起来,他往兄弟面前凑凑,问道:“魏书记也去看你了?”洪金民说:“是魏书记托朱培钟送到儿媳家,儿媳让天晴拿来的。”他感慨道:“多好哇,那么大的官,到现在还惦记着咱俩这糟老头子”。洪金华见儿子洪景生坐在了炕沿边上,他眉头一皱:“你怎么还坐下了呢!”,洪景生说,他听凌华讲,魏书记来家里是为了寻找国民党飞行员遗骸的,这事他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呀。洪金华脸一垮: “你得说说你媳妇,偷听别人说话这毛病可不好,去,该忙啥忙啥去,让你媳妇端点水来。”,洪景生听爹这么说,只好起身离开了,一出门,看到媳妇一手拿俩杯子,一手拎着茶壶站在门边上,向凌华正打算进屋,听到爹在说她,有些犹豫,洪景生接了过来,返身进了屋,洪金民正想问兄长是怎么回事,见侄子又进屋了,刚张开的嘴又马上闭上了,洪景生把两只杯子斟上水,说:“叔,您跟我爹慢慢聊。”,他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门给带上了,洪金民夸道:“景生可比我儿子景力懂事多了,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洪金华没搭他的话茬,压低声音说:“这飞行员遗骸的事,想瞒是瞒不住了。”洪金民说:“难道魏书记来找您就是为飞行员遗骸的事?”洪金华点点头,他问兄长是怎么说的,洪金华说:“魏书记也没有直接问,不过,就算是问了,我也不想告诉他。”洪金民埋怨道:“那还瞒啥呀,我们都这把子岁数,说蹬腿儿随时就蹬腿儿了,莫不是还要把这秘密带到阴间去?再说,魏书记又不是外人,不如趁着他亲自出面来寻飞行员骸骨的机会,告诉他吧,让魏书记找人赶紧把飞行员的骸骨挖走,这样也可以还淑玉家一片清净了,瞧这些年,她家里出了多少事,就连我孙女秀秀这么一个伶俐、俊俏的丫头也没了。”洪金华说:“你当真相信淑玉家有那个飞行员的遗骸压着,阴气重呀,说你迷信你又不爱听!”洪金民不说话了;洪金华记得兄弟来找他说要让何西花到淑玉家跳大神儿,意思是想借三仙姑的嘴说出淑玉家院外枣树下有飞行员遗骸在作妖,洪金华制止了他,今儿个这车轱辘话怎么又绕了回来,洪金华缓了一下口气说:“人的命,天注定,怨这、怨那都没用。”,洪金华告诉兄弟,他已经放出了口风,承认飞行员是他埋的,而且是埋在了乱坟岗子上的,洪金民疑惑不解,他不明白兄长为什么要隐瞒真相,洪金华说,魏书记告诉他,飞行员的哥哥也在加拿大,当初有两架国民党飞机跟日本鬼子的五架飞机干仗,跑掉的那架飞机就是他哥哥开的。洪金民惊的俩眼珠子瞪的老大:“是吗?”,洪金华说他要去加拿大,如果能在加拿大找到飞行员的哥哥,能亲口告诉他兄弟遗骸的下落,他觉得,这是件非同一般的事情,这辈子他活的值了。 洪金民被兄长的情绪所感染:“哥哥呀,我明白了,以后谁要问我飞行员遗骸的事,我就说, 飞行员的遗体当年被咱哥儿俩埋在乱坟岗子上了。”洪金华要的就是兄弟这句话,他竖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