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西斜。
三匹马冲上官道，朝北而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三人到达席州最北部，距离州城数百里外的宾池县城南门外。
宾洛县多山少地，且没有洞天福地，故县境内没有修道门派。
又因远离席州城，县域内没有修道士走动，平日里邪祟就较为猖獗。
如今整座城池在浓雾笼罩下，更显阴森恐怖。
厚实的城门紧紧关闭着，城外既没有贫民窟也没有乱搭乱建的草房。
显得空旷又孤寂。
黎明前的县城静悄悄的，上空隐隐可见飘荡的死气。
陆不平不过控灵境初期，却被苏清风和鹤仙子两人夹在中间。
他若敢逃，少不得被一道剑气送去投胎。
又等了一刻钟，城门在嘎吱嘎吱中缓缓打开。
仿佛约好了一般，笙、埙、钹、唢呐、排箫等乐器演奏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又有或哭或笑的声音，从城门洞里传出。
整个天地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随后，一队队送葬队伍络绎不绝地从城里涌出，又洒向城外各处。
悲痛欲绝的孝子孝妇穿着已经在地上滚了很多土，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丧服，跪在城门前泣不成声。
满天满地的纸钱在浓雾里飘飞，又被抬棺之人践在脚下。
一个时辰过去，仍有送葬队伍从城内涌出。
鹤仙子面带忧虑，忍不住重重叹息一声。
“这宾池县的情况，远比想象中严重。”
被两人左右围住的陆不平，没有一点作为俘虏的觉悟。
他神态轻松，脸上没有惊恐的表情。
听到鹤仙子叹息，他冷笑一声道：“这些邪祟，草菅人命，视百姓如猪狗，恨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
苏清风和鹤仙子同时转头朝向他，满脸不可思议。
“怎么？你们什么表情？”陆不平一脸不解地问道。
鹤仙子没做声。
苏清风却白了他一眼，呵呵一声，不屑道：“我只是奇怪，虽然苍玄道长已经证实你确实从不伤人性命。”
“但身为魔修，谁给你的脸大义凛然地唾骂邪祟？”
陆不平也不辩解，只说道：“出生不可以选，善恶总是可以选的，尊者又何必以出生分善恶？”
“成为魔修不是我的错，是年幼无知时师父领进的门。”
“只是用魔术害人，我陆不平虽然出生不好，也绝不为之。”
苏清风收起嘲讽的神情，肃然起敬。
他躬身朝陆不平一拜，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之为与不为之道也。”
“这大概说的就是陆修士这样的人。”
陆不平还了一礼，“不敢当。不过遵从本心罢了。”
三人不再说话。
送葬的队伍渐渐稀疏，已经有人送葬归来，城门口有些混乱。
鹤仙子摸了摸素篁的脑袋，“素篁，你带马儿在附近歇息，不要走远。”
又朝苏清风说道：“苏道友，我们先入城了解情况。”
素篁打了个响鼻，领着两匹马钻入山林。
三人随着送葬队伍混入城内。
宾池县城比漓阳县城稍小一些。
此刻城内家家皆缟素，户户挂白绫。
仿佛已经成为一座“死城”，一座离死不远的县城。
三人脚下踩着厚厚的纸钱，缓缓行走在城内街道上。
身旁不时有百姓经过，都是脚步匆匆，一脸戚容。
街道两旁的民房内，偶尔传来压抑的哭泣声，还有不似人声的哀嚎。
前方有间茶铺，幌子上硕大的“茶”字在风中翻飞。
三人闪身而入。
茶铺内长宽不过两丈，当面是一个柜台，台下密密麻麻摆着木凳和木桌，一角还有供评书先生说书的讲台。
此刻茶铺里空空荡荡。
只有一个三十余岁，掌柜模样的人斜坐在柜台后发呆。
苏清风领头走在前面，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掌柜的，来一壶好茶。”
掌柜好似刚回魂般，愣了一会才回答道：“抱歉，小厮已经跑光，无茶也无水。”
“小店自本日起，不再营业。”
陆不平嚷嚷道：“嘿，好你个掌柜的，你这开着门却说不营业，那这门开了做甚？”
掌柜斜着看了陆不平一眼。
没有任何动作，只用漠然的声音吐出两个字，“等死。”
陆不平正要开口说话，鹤仙子摆摆手，柔声朝掌柜说道：“我们是席州城过来投奔朋友的，但这朋友搬了家，一时半会没找到。”
“看这城内似乎死了不少人，心里甚是害怕。”
“想来掌柜这了解下情况，求个心安。”
掌柜坐直身子，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木然说道：“整个宾池县的人都是陷阱里的猎物。”
“你们既然来了，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安心等死便是，何须再添烦恼？”
陆不平不知从哪掏出一块碎银子，走到柜台前，啪的一声拍在台面上。
掌柜仍是呆呆坐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苏清风摇了摇头。
这掌柜看样子已是一心等死，金钱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他没有看向掌柜，用慵懒的语气说道：“掌柜的这时候还留在茶铺，不是舍不得自己一辈子的寄托，怕是因为无家可归吧？”
“你要是给我们说说这宾池县的情况，我答应给你送终。”
“不敢说能选得风水宝地，起码不会让你曝尸荒野。”
掌柜的脸色终于有了色彩。
他站起身，激动地说道：“此话当真？”
苏清风点点头，举手道：“我发誓。”
“好。不需要选风水宝地，位置我早已选好。”
“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苏清风对鹤仙子使了个眼色。
鹤仙子撅着嘴巴，嘟囔了一会才说道：“给我们说说宾池县的情况。”
掌柜从柜台下取出几个杯子，又从脚下提起一个茶壶，为几人倒了三杯茶，才一脸唏嘘说道：“我这茶铺已经开了五十余年，提起娄家茶铺，宾池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是，宾池县苦啊，苦得不像是人可以生存的地方。”
“二十年前，我爹娘和兄弟姐妹俱被邪祟所害，年仅十六的我便接手了这间茶铺。”
“十年前，妻子出城砍材不知所踪，留下年幼的一儿一女，我虽痛苦不已，也只得将身心全部投入到孩子身上。”
“去年，我那儿子与伙伴玩耍，在城外被邪祟吸了魂魄，娄家香火断了。”
“三日前，唯一的女儿也遭遇不幸，娄家血脉自此断绝。可怜我的孩子，未及成年便全部夭亡，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跟你们说这些，不是要表达我的不幸，而是想说，像我这样的经历，在这宾池县随处可见。”
“自七日起，城里陆陆续续有人无故身亡，每日先是三五十，渐渐到一二百，三四百，昨日听说已经近两千人。”
“宾池县不过五六万人，照此下去，三五日后，这城里的人就要死绝了。”
“官府刚开始还能约束百姓，现在，已渐渐压不住人心中的暴虐，这县城，马上就要乱了。”
“各位客人，出城北三里，有块大石，石旁是我一对儿女的坟墓。”
“今日我便去挖墓穴、刻石碑，待我死后，客人只需把我放进墓穴，盖好土，立好碑即可，城中祭品早已脱销，客人无需置办任何祭品。”
掌柜含着悲痛说完。
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呜咽不止。
鹤仙子沉默许久，追问道：“那为何不逃离宾池县，去南部的南山县、合水县生活。”
掌柜平息一会情绪，才用沙哑的声音回道：“若是能走，大家伙早走了，何必留到今日？”
“自从城里开始死人，陆陆续续有人试图离开宾池县，但没人能走出城外五里。”
“三里外就会身体不适，四里外就会倒地身亡。”
“这个城，已经成了走不出的牢笼，我们都是一群待宰的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