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黑暗，顾清玄看见了与他渐行渐远的步天。
“等等！”他叫出声，伸手想要拉住步天，却只捞了个幻象。
眼前的人与他越来越远，直到顾清玄都快看不见他的背影，步天才顿住脚步，微侧着脸说：“清玄啊，我终是悟了。”
“人人即可为‘命定之人’，凭心而动，随心所欲……千人、千面、千命……”
“哈哈哈哈哈哈，我悟了！我悟了！师尊师祖，你们看见了吗？！我悟了！！”
步天开怀大笑着前行，融入一片春光明媚中。
万里之遥的琼楼玉宇中，一盏长明灯骤然熄灭，守在它面前的人缓缓睁开眼，鬓发斑白，他颤抖着手想去点燃灯芯，手却碰倒了灯盏，长明灯的灯油洒了一地。
苍老的手颤巍巍地想要捧起灯油，只是手却不听使唤地颤抖。
“嘎吱”一声，木门被打开了，从头到脚裹着黑袍的人手端一碗药走了进来。
他看着半趴在地上的老者，长叹一口气，放下药碗，把老者扶了起来。
老者双眼浑浊，嘴唇战栗着，目光空洞洞地不知看着何处。他嘶哑着声音，痴痴地念道：“长明灯……步天他……”
“长明灯已灭，步天怕是魂飞魄散了。”
“……”
顿了几秒，黑袍人问：“荻泉，你还是不肯回去么？”
老者回神，拢了拢身上的衣襟，低哑着说：“回去？回哪儿去？天机阁早就散了，青衣和罗纱前不久也已同墓，我还能回哪儿去？”
说着，他缓缓地问：“还真让他给说对了。皂，你说如果一开始天机阁专注于步天所提出‘破命’，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皂沉默了片刻，缓慢摇头：“我不知道。”
“哎……真羡慕你们这些可以修行的人啊。”
老者眼里微微发亮，皂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的现象，荻泉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了。这些年荻泉靠着汤药续命，守着步天的长明灯。
如今灯灭，怕是再也没什么念想能留得住他了。
皂难得放缓声音问：“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么？”
“把我的卦器取来吧，我再最后算一卦。”
为了尽可能地延长寿命，荻泉这些年从不卜算，也就现在他大限将至，才没那么多的顾忌。
“好。”
皂走出房门，荻泉靠在床栏边假寐，他半眯着眼，恍惚间似乎回到第一次与步天相见的日子。
那是父亲首次带他去往天机阁内部，说是要让师祖为他启蒙。
在等待的时刻，一个小孩慌张地闯进大殿，看着比他还小些，脸色苍白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嘴角还挂着血迹。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闯入给惊住了，还没来得及询问，这小孩动作敏捷的一个滑铲溜入荻泉身后的供桌下，进去前还不忘把食指放在唇珠上，示意少年噤声。
过了不久，果然有两个大人匆匆跑了过来问少年：“这位小哥可曾看见一个孩子过来？大概这么高，脸色不太好。”
荻泉摇了摇头：“不曾。”
大人们一边念叨着“怎么办，首席又擅自卜算了”“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的话语，一边去别处找了。
荻泉等了会，见那小孩还不出来，以为他晕在桌下了，毕竟刚刚跑进来的时候小孩脸色确实很差。
他刚想去掀桌布，却听见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等等！卦象告诉我，你要是掀开这桌布会被我累及一生的，还不如就此离去，你我从未见过！”
虽然荻泉知道重瞳者可测吉凶，断阴阳，但也没太过在意，只当是一些奇异方术罢了。
他觉得好笑，但还是蹲下身，跟小孩隔着桌布聊天：“你倒是说说，我会被你怎么累及啊？”
“呃……这……”
小孩支支吾吾地说不上个所以然。
荻泉暗笑，他顺势给了台阶：“好啦好啦，他们已经走了，你就出来吧，免得憋出什么事儿来。”
小孩磨磨蹭蹭地不出来，吭哧了半天才说：“卦象显示，你我有劫难。”
荻泉笑意更深：“什么劫难？”
认真的声音从桌下传来：“情劫。”
荻泉笑容僵硬了，而后噗嗤笑出了声，笑弯了腰！
小孩不服气地问：“你笑什么？！”
笑了半天荻泉才止住，擦着眼角的水光：“你这小孩看着不大，话本子倒是看得不少啊！”
“你别不信！我！咳咳咳！！”
小孩一激动，猛烈的咳嗽声从桌子下传出来，那声音听得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一般！
荻泉怕他真把自己憋死了，忙掀开桌布，把小孩从里面拉了出来。他半蹲在及腰高的小孩子身边，给他拍背顺气。
“咳咳咳咳！！”
小孩反而越咳越厉害，到后面径直吐了一大口血在荻泉的白衣上！
极少见血的荻泉这下有些慌了，他想出去找人帮忙，只是小孩却拉着他，一边吐血一边安慰他说：“没事，咳咳！正常现象……过会儿就好了。”
荻泉看着地上滴落的一滩滩血渍，震惊了：“你是认真的吗？！这还不严重！还算是正常现象？！”
“我早就……咳咳……习惯了，咳咳……”小孩边咳边说。
他们这边动静太大，还是引了人过来，恰好父亲也把师祖给请过来了，几个大人便跟他们大眼瞪着小眼。
师祖是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胖老头，始终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寿翁。
“哎，步天，你又擅自卜卦了吧？”师祖叹了一声，走过来掏出方帕给步天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等脸干净之后，他拿出颗补气血的丹药喂步天吃下。
“师祖！我推演出来了！十三年之后天下剧变，‘命定之人’会……唔唔！！”
步天还没说完就被师祖捂住了嘴，老人望向殿外的天色，见一切如常才厉声说：“你这小子！说话老是没个忌口！回去之后，罚你抄写百遍‘三忌’！”
步天用力扒拉开捂着自己嘴的手，高声朗喝：“师祖！重瞳者既能测定吉凶，为何不入世，为苍生谋福！而是龟居在一隅，不谙世事！古能成大事者，名留青史之人，哪一个不是为天下赴死，为万世开太平！”
“够了！”向来和善的师祖此刻却是横眉竖眼，厉声呵斥：“重瞳者命数不济，自保已是艰难万分，若再管人世纷争，早已埋骨于泉！无人可存！”
“命数！命数！说到底你们就是怕死罢了！”
步天也恼了，荻泉看着那张精致的脸上泛起恨铁不成钢的怒意，稚嫩的童音大喝：“哪有什么既定的命数！‘命欲强加我身，我自一脉破之’！我定会找到破命之法！”
“你！”
师祖挥手让身后的人把步天强行带了下去，隔着老远荻泉还能听见步天模糊的声音：“……自欺欺人！……入世……”
荻泉却是被步天的一番话说得乱了心神，自他记事起，从未离开过天机阁，有关外界的描述只在典籍里面看到过。
天下是怎样的？
众生是怎样的？
这一切对荻泉来说就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只知其意，不知其形。
典籍中说天下众生皆苦，世事无常，大势犹如纷杂的棋局时而杂乱无章，烽烟四起；时而有条不紊，粉饰祥和。
众生如何苦？棋局如何纷杂？
这些在少年心里泛起涟漪，而后越扩越大，化为汹涌的浪潮，拍打着悸动的心岸。
这一刻少年眼里恍若显现山河万里，想象出九州五岳，神游于天地棋局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