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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朱元璋转了半天,到了最后依然没有买什么东西,本就不是冲着买东西来的。

唯一让他提起些兴趣的是一支放在他怀里的簪子。

将要回宫里的时候,朱元璋突然扭头看着朱雄英:

“大孙,你出城看看吧”

朱雄英有些疑惑,而朱标一愣神后有些欲言又止。

“去吧,看一看,看一看真实的江山…”

朱元璋的语气有些萧索。

他有些矛盾,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因为他要把他的大孙,亲手推进一个人间炼狱之中。

他心里清楚,他是踩着白骨上位的,杀戮过重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情。

可他希望自己的储君,要有求仁之心,求善之念。

他要让朱雄英知道,刑部公文的背后,是一具具冰凉的尸体,大明盛世的背后,是残酷的现实。

他更希望朱雄英能在红尘炼狱中磨炼己身,在杀戮中不迷失本心。

欲戴皇冠,需承其重。

就像册立太孙时候对群臣说的那样,他对朱雄英寄以厚望。

而这次的大案,是个不错的机会。

血流成河,惨绝人寰,无尽的杀戮与无边的血腥。

这个决定他想了很久,也是在朱雄英对锦衣卫大加赞赏后做出的决定。

“是…”

朱雄英拱拱手,带着一半的骑兵拨马出了城。

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朱标才扭回头,脸上带着些担忧:

“父皇,这是不是…”

朱元璋摆摆手,神色显得有些疲倦:

“不经历,他怎么长大呀,他终究是大明的太孙…”

他很清楚,朱雄英对他与朱标有依赖,所以这一次他刻意让朱雄英自己独担这一切。

作为爷爷来说,他享受被依赖的过程,可作为储君来说,朱雄英更需要天下我当先的魄力,而他正在培养朱雄英的这种魄力。

甚至于有些东西,他需要朱雄英去要,不是自己去给。

别人能给的,永远都靠不住,他希望朱雄英明白这个道理。

……

朱雄英出了城。

从城门到远处的荒山,他看见了绿树、稻田还有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如今大明最不害怕的,就是这些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是最底层的人,这种大案本就和他们没有关系。

而他们看热闹的对象,是一条长长的、望不见头的送尸队伍。

送尸队伍是用牲口拉的车,牲口什么都有,其中马匹居多,但是也有毛驴与骡子。

这是马匹不够,征召村庄里拉庄稼的牲口,甚至还有一些耕牛。

每辆车是由五个兵丁在看着,一个赶车,其余四个两两相对,站在板车的两侧。

他们都用一块白布掩住嘴巴和鼻子,慢慢前行。

这长长的送尸队伍,可能是朱雄英见过最震撼的场景。

车上的尸体发着臭味与血腥味,沿途滴下的鲜血,改变了泥土的颜色,也吸引到了无尽的蚂蚁争相啃食。

然后这些蚂蚁,在一道道车轮的碾压下,粉身碎骨。

天空中盘旋着一群又一群的苍鹰、秃鹫与乌鸦。

其中一些胆大的,会小心翼翼的落在车架上,警觉的张望过后,会用坚硬的喙,啄击着车架上死人的眼睛与头骨。

稻田里十几条野狗,也红着眼睛吠叫着,一跳一跳的耸动,舔食着地上的鲜血。

“去…哧…哧…”

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 时不时挥动小锤与马鞭,让啰声与鞭声,惊走那些苍鹰、乌鸦与狗。

蜿蜒曲折的官道,马车颠簸的很厉害,朱雄英看的分明,一只长着绒毛的手从一辆驴车上耷拉下来,紧紧贴着地面,不一会就摩擦的血肉模糊,露出皮肉里头的指骨。

他看的出神,眼睛里没有远处的大山,也没有旁边的稻田与绿树,只有这只长着绒毛的手。

可也不知道这具带有绒毛的尸体是不是没有摞好,还是道路颠簸的太过厉害,‘哐当’一声,尸体从板车上滑落了下去。

板车两边的衙役眉头一皱,又互相点了点头,血腥味弥漫,他们没有说话的兴致。

站在左边的两个兵丁走到尸体旁,一上一下,用手中的铁爪勾,勾住了尸体的琵琶骨与腿骨。

然后膀子一用劲,把尸体重新甩到了缓慢而行的车上。

“你们别勾他呀!”

一声凄厉的哭嚎吸引了朱雄英的目光。

他扭过头,一个妇女跪在地上双手前伸,看着马车的方向嚎啕大哭。

这声嚎哭宛如晴天霹雳,充满了怨毒、凄婉与绝望,在这一瞬间仿佛盖住了城外的嘈杂。

这让李景隆顺着脖颈子往上冒着凉气。

他拨马向前,咽了口唾沫给朱雄英解释道:

“这些是案犯的家眷…是太子爷亲自过问了此事,予以保全…”

“除一些罪大恶极的以外,大部分家眷都被释放,一些发回了原籍…一些发配到了云南与辽东…”

朱雄英点点头没吭声。

略一思索,他就明白了朱标的意思。

朱标是个政客,他只在乎利益。

他要的是官场政治清明,而这些对于大明江山没有威胁的案犯家眷,他不介意网开一面,给满朝文武看一看太子爷的厚道与仁义。

这也是堂而皇之的告诉满朝文武,只要跟着太子混,就算出了事,孤保你的家眷与血脉。

这是阳谋,就算知道他的想法,满朝文武也很难不起感激之心。

“又他妈学一招…”朱雄英无声呢喃一句,摇摇头顺着车队接着走。

……

前边再走不远就是运尸队伍的终点了。

那是一片山脉,山上郁郁青青、林木茂密。

植物多,就会有很多动物生存在山里,麋鹿、野兔、野猪等等…

但本地人从来不上山砍柴与捕猎。

这片山古来就有,叫什么名字说不上来,但大家都知道,在山北避阴的地方,有一个乱葬岗,阴风阵阵,长年累月荒无人烟。

历朝历代,本地的一些没有土地的穷苦人家或者老绝户、横死之人都是在这埋着,逐渐的,就有了一些名气。

后来前元兵荒马乱,死的人就更多了,人也都是埋在了这。

慢慢的越传越邪乎。

本地人都说这片乱葬冈中,厉鬼太多,人若经行,每遭横死,所以后来应天府就有些士绅集资捐献,在山脚下盖了一座关公庙,镇压厉鬼。

如今的北山上,是一个刑部的郎中和锦衣卫的千户在这主持。

锦衣卫的千户姓关,可能是因为关公庙就在山脚下,而他也姓关的缘故,他在满是血腥与尸骸的地方,吃的香睡得着。

他是千户,不用干活,这会也不是吃饭的点,所以他就蜷缩在一片树荫地,把一片干荷叶盖在脸上睡得胡子朝天。

刑部的郎中却没他这个心情。

挖坑、砍柴、烧尸、埋尸,什么都要他安排,忙的脚不沾地。

“哎呀你们…北边背阴,就去南边嘛…见天的日头照着,总归会有些干柴…湿柴怎么烧?”

“对了,猛火油带了没有?找来…”

“哎呀,你们那个坑怎么刨的,埋耗子呐?”

刑部郎中四处转悠,不时的还要吩咐几句,腿肚子转筋不说,这会连嗓子都快冒烟了。

这会儿他从北头绕过来,又看见在树荫下呼呼大睡的关千户。

他喘口粗气撇撇嘴,羡慕中又带着埋怨:

“妈的憨夫,到哪都能睡得着,怎么不他娘的睡死你!”

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他的心里有些发愁。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听说这地方很是邪门啊…还有这么多的尸体…唉…

得赶紧干,干完赶紧走!

念叨着心思,他走到关千户身边,陪着笑脸轻轻拍了拍关千户的肩膀:

“千户…千户?…”

“唔…唔…”关千户睡眼惺忪的拿下脸上的荷叶。

这会儿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看了半晌,才辨认出这个人是刑部的官差。

他瓮声说道:

“埋完了?那走吧,回京交差,明儿早再来,爷们肚皮饿了…”

“嘶…”刑部郎中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多少有些不好看。

吃吃吃…就知道吃!遭了瘟疫的匹夫憨货!

可想了想,他压住了脾气,依然是陪着笑脸说道:

“还没,只是如今…”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关千户打断了:

“那你叫爷们干什么…”

他说着,又躺到了原地,把荷叶重新盖在了脸上。

我草你大爷!

刑部郎中脸色难看至极,他的心里,已经把关千户千刀万剐了。

……

最终,也不知道刑部的郎中是怎么劝动了这个军中的滚刀肉。

他站起身,仰天打了个哈哈,虎步狼巡一圈之后,厉声喝道:

“都给老子快点,尸首不处理好,等天热了,就要起大疫!”

“每一个埋尸的坑,要方圆三丈、上下两丈,不够数的重新返工!”

“要加快进度,日落前干不完就在这山上扎营,每个兵给个死人脑袋,都给老子抱在怀里睡觉!”

听见厉喝,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脸都绿了。

这几天,他们挖不完的坑和烧不完的尸,每次觉得活要干完的时候,京里就会再来一批,然后接着挖坑。

甚至每个人铁锨上的实木把都用折了好几根,如今累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看他们动作快了不少,关千户又说了几句分工与颁赏许愿的场面话。

看兵丁们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些,像是有了主心骨的样子,他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扭头翘起一只眼睛看着身边的刑部郎中,话语中有些炫耀:

“带兵就是养狼,要想把兵带成嗷嗷叫的狼崽子,那就得钢刀加肉片”

“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得让他们知道,完不成军务,不光要骂娘,老子还要砍了他!”

“都跟你似的?…什么事都商量,那样只能把兵带成狗!”

说到这,关千户看着刑部郎中的眼神有些莫名,黢黑的脸上也带上了怪笑。

他停顿了一下, 学着女人的样子捏起兰花指,惟妙惟肖的学着:

“…王百户,求求你把这个坑挖好,要挖的圆圆的哦…不圆的人家可不要的呢…”

“还有…江把总…请你去砍些柴火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一个军中杀人不眨眼的糙汉,做那种欲拒还迎的姿态本来就好笑,更何况他还刻意的学女人说话的腔调细着嗓子说话。

这更让人忍俊不禁。

只是刑部郎中却丝毫不感觉可笑。

他知道,这是这个糙汉在腌臜他,也是个下马威。

所以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是不吭声。

看他不吭声,关千户弯腰捡起一颗人头,面对面的瞅了几眼,把这颗头颅合上眼睛后,顺手扔到了挖好的坑里。

……

这发生一切,朱雄英都没有看见。

他就没上山。

他仔细的想了想,琢磨着以他的身份,要是专门上山去瞧尸体,让满朝文武知道了,影响不太好。

所以他跟着送尸的队伍,到了山脚下的关公庙就停了。

不过他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徐俏儿。

徐俏儿一身血红的衣裳,就站在关公庙前,背着手腰杆挺得笔直,双眼带着无神与复杂,直勾勾的盯着山上的乱坟岗。

而她背后的香炉炊烟袅袅,显然是刚上完香。

朱雄英的瞳孔一缩,拨马直勾勾的走过去,脸上有些凝重:

“你怎么能调大内的兵?”

看见朱雄英过来,徐俏儿的脸上似乎有了些欣喜的样子。

可听到他的话,徐俏儿小脸一垮,眼神似乎有些黯淡。

她强打精神说道:

“是皇后的令,皇后让臣来看看…”

“噢…”朱雄英点点头,脸上有些若有所思。

趁着这个功夫,徐钦走了过来见了礼:

“臣参见殿下…”

“嗷嗷…”朱雄英回了神:

“小钦子也来了?好…嗨…人多眼杂的,甭这么大身量,看见了不好…”

扶起徐钦后,朱雄英又扭头看着俏儿:

“你从山上下来了?皇祖母让你来干啥?看看死了多少人?”

徐俏儿眉眼似水一般的平淡,她问道:

“殿下问这么多,要臣先回哪一句?”

朱雄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什么毛病,这是你该跟我说话的态度?

想了想他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觉得,徐俏儿虽说是武勋家的嫡女,从小耳濡目染,但毕竟没有沙场征伐过,一下看见这么多的死人怕是有些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