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开始上菜，第一轮十个菜上完了，那张小桌上空空如也。
窦元已经举起酒杯，准备开讲，给考察团敬酒。郭主任放下酒杯，看着小桌子，皱起眉头，问：“为什么不给华先生上菜?”
秘书忙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们只准备了三张桌子的饭菜，要不，让这位先生一会儿捡三张桌子的剩菜吃一下，或者，让后厨忙完后，再给他做点——”
“好吧，”郭主任放下酒杯，说：“你们先吃，等华先生的饭上来，我和他一起吃吧。”
“你怎么做事的?”窦元冲秘书喊了一嗓子，“就算准备不足，不能从别的地方调饭过来吗?我们这么大个集团，还差一个人的饭?”
“对不起，对不起。”秘书边道歉边打了一个电话，只几分钟时间，一个服务员就送进一个盒饭来。饭盒很脏，有两根粉条还挂在饭盒外面，半盖的饭盒，可以看到里面粗糙的白菜梗。
窦元心中冷笑了一声，他准备了好几套方案，哪一套拿出来，也足够侮辱华西。
秘书说：“真是抱歉，职工食堂开饭早，幸亏一个工人请了假，就多出这盒饭了——”
华西说：“很好的，我在井下当工人时，经常吃这样的饭菜。”
朱菲儿的脸色就更难看了。窦元就知道自己计划的第二步，也很顺利。
“华先生，”郭主任脸色阴沉地说，“既然你说很好吃，那我也很想尝一下，要不拿过来一起吃吧。”
“郭主任——”窦元有点慌，“您这么高的地位，这么尊贵的身份——”
“窦经理，你今天老是说什么地位、身份的?”郭主任盯着窦元问。
窦元一咬牙：“郭主任，您有所不知，在我们北晋，有乡俗的，上门女婿不如狗，是不能和主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
“上门女婿?”郭主任不明白了。
“郭主任——”窦元又在进行他的第三步了，“可能你们各位有所不知，这位华先生，其实就是朱氏煤业，朱家的上门女婿。”
好多人并不认识华西，也不了解他的身份，窦元这么一说，大家纷纷向华西看去。
华西站起来说：“不好意思，窦经理说得对，我正是朱家的上门女婿，那位——”
他指了一下坐在窦元身边的朱菲儿，“正是我的妻子朱菲儿。”
众人又齐向朱菲儿看去。先前见她坐在主人位置上，如花似玉地漂亮，大家只当她是窦家的人，也有人猜测她是窦元的未婚妻或者女朋友，原来，她竟然是华西的妻子，那么，她为什么会坐在这个位置上?
见众人都看她，朱菲儿的脸红了，低下了头。但她的心中更愤怒了，华西给她丢大了脸。
“大家也有所不知，其实，朱家招华先生做上门女婿，是用来冲喜的。可惜啊，华先生怎么也不愿意离开朱家了。至于朱小姐，菲儿，原本就不承认这种关系，可她太善良了，没办法，只能这样被赖着。”
不管是考察团的，还是窦家煤业的，一下子纷纷议论起来。
“我不希望大家和这样身份的人为伍，要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排他和各位一张桌子就餐，大家都会骂我们窦家的——”窦元笑着说。
“这么说，在朱家，华先生就是上不了桌面的了——”郭主任看着低头不语的朱菲儿，“请问朱小姐，是这样的吗?”
朱菲儿抬头看了一眼郭主任，她能感受到四处投来的目光，说实话，替华西辩解，她很不愿意，可侮辱华西，她也不愿意。
见她不说话，窦元就说：“菲儿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可惜迟了，“郭主任叹了一口气，“今天早上，我就是和华先生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又乘了同一辆车，早已经感染了华先生的气息，也成了低贱的人了。真不好意思，既然我和上门女婿一般低贱，那就不配和大家同桌吃饭了。告辞！”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窦元急了，拉住郭主任：“对不起，郭主任，您别多心，我丝毫没有侮辱您的意思。”
“窦经理别误会，我也知道你不会侮辱我。”郭主任说，“我是群代会主任，在市里有发言权，又对政府采购合同有决策权，你又不傻，怎么会侮辱我。”
“正是，正是。”窦元说，“我对您尊重还来不及呢——”
“只是啊——”郭主任说，“我得入乡随俗，不能反客为主。我真的是和上门女婿同流合污了，不配和高贵的人一起吃饭了。我得自觉点。”说完，拔开窦元拉着他的手，大步向外走：“华先生，咱们走吧，出去订外卖。”
郭主任一走，考察团的其他人也坐不住了，纷纷起来向外走，窦家的人根本拦不住。
一出包厢，正好碰上窦世明过来敬酒，看到考察团一众气冲冲地走出来，忙问怎么回事。郭主任根本不搭理他，窦世明和张副局长熟悉，拉住张副局长，张副局长把详情告诉了他。
窦世明这下慌了，没想到儿子给他惹来这么大的麻烦。郭主任是什么人?是即将接任市群代会主任的成员人选，对政府采购合同，有绝对的决策权。侮辱他率领的考察团的成员，不就是间接侮辱他吗?这个蠢儿子，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郭主任当然是一个爱护部下的好领导，但更重要的是，他虽然不知道华西的具体身份，但绝对知道华西在北晋市领导心目的中的崇高地位，哪怕只是一个“群众代表”的身份，就足够使他仰望了。只因华西非常低调，他才表面上以对待普通人的方式对待华西而已。像窦元这种公开侮辱华西的行为，他哪里能够容忍?
因为下午还得继续考察，考察团不能撤走，团员们都坐到车上，等着订好的外卖。
窦世明慌了，上到车上，一个劲地陪笑脸，说好话。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华西的作用，几乎把华西忽略了。岂知郭主任要看华西的态度，团员们都要看郭主任的态度。
窦世明给考察团的主要成员挨着陪过罪，毫无作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拿钱来收买，再说，郭主任这样层次的人，又不是金钱可以收买的。最后，他只换来郭主任冷冰冰的一句话：“窦董事长要是真有诚意的话，一会儿送外卖的到来，就放他进来，好让我们趁热吃。”
考察团没带记者，但有市新闻处的宣传人员跟随，于是，考察团到煤企不接受宴请，而是在车上吃外卖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郭主任个人，受到了群众的高度评价，也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
朱有能知道这件事，更着急了。他正在拼命巴结窦家，希望能从窦家手里分点份额出来，没想到，窦家本身，合同也悬了，这不意味着，他的努力，又做了无用功?
华西居然进了考察团，要知道，十几个人的考察团，除去必要的工作人员，也就十来个人，岂是普通人可以进入的?虽说只是个群众代表，可一般的人，能代表得了群众?朱有能虽然经营能力一般，可认识水平却不低，当下，他就把朱菲儿叫到身边。
“爸，他就是混进考察团混个吃喝的人，求他有什么用?”朱菲儿明白了父亲的意图后，冷静以地甩出一句话。
“菲儿，你还没看出来吗?窦家到底为什么得罪了考察团?”朱有能问。
“爸，我就在场呢，就因为那个废物，郭主任觉得丢了脸，就不高兴了呗。”朱菲儿说。
只因为出生就有病，朱菲儿就没怎么接触社会，年龄虽然不小，可世理根本不懂，要说智商，朱有能怀疑她到底有没有。
“郭主任不高兴，结果会怎么样?”他耐心地引导着女儿。
朱菲儿已经看到窦家父子和一众高层的慌乱样子，“结果当然是窦家拿不到合同——”
“现在煤炭市场不景气，各家煤矿都在抢着吃仅有的一口肉。”朱有能叹口气，“如果拿不到政府采购合同，窦家的冬天也不好过了——”
朱菲儿才不会相信：“这么大个窦家，还能毁在一个合同上?”
“越是大企业，日子越不好过——”朱有能不好和女儿解释清楚，就说，“窦家的生死与我们无关，可是，他们要是拿不到这个合同，我们也就分不到业务，朱家煤业，一个冬天就会没事干，结果——”
煤矿如果停工，那就没了生命，朱家就没了收入。这个道理朱菲儿当然懂。所以，救窦家，实际上就是救朱家。
“可是——”她迟疑着说，“求华西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你——”朱有能看着这个弱智般的女儿，真想抽她一巴掌，可实在是舍不得。就忍耐着说：“华西虽然微不足道，可死结就在他身上呀。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个道理你懂吧?”
朱菲儿恍然大悟——郭主任不高兴了，窦家就可能拿不到合同，郭主任不高兴的原因就是窦家侮辱了华西，只有华西才能让郭主任高兴起来——
她叹了口气，华西今天让她丢尽了脸，她对华西已经恨意滔天，现在居然还得去求华西，实在是不情愿。可她一向对父母亲是言听计从的，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她给华西打了个电话，要华西下车来见她。
见到华西，她直接说：“你和郭主任说一下，让他给批个考察合格，把合同权给了窦家。”
这态度，就是直接给华西下命令了，无视窦元对华西的侮辱，直接站在窦家的立场上了。如果换给任何人，都会生气。可华西不是人，他是帝。所以，他不生气。
“我——给郭主任说——”华西指着自己的鼻子，“菲儿，你知道吗?要是哪个人一句话就能做到的事情，市里还用派一个考察团?更何况，我说一句话——”
朱菲儿也意识到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就说：“你要是能让郭主任不再生窦家的气，窦家拿下合同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华西说：“郭主任高兴不高兴，可不是我这个层次的人能左右的。再说，窦家拿下拿不下合同，与我有什么关系?”
“华西——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懂?”朱菲儿气得直跺脚，“窦家拿下合同，朱家才能分到业务，朱家有了钱，你才不会饿死。懂了吗?”
华西还是摇头：“不懂——”
朱菲儿气得说不上话来了。
华西说：“朱家没钱，不代表我没钱，我怎么会饿死?”
“行行行，你有钱，不会饿死。”朱菲儿不想和他说了。
“再说，朱家想有钱，自己拿到合同权不就行了，还用得着从窦家手中分?”华西说。
“你笨死了！”朱菲儿哭笑不得，“朱家是什么煤矿，人家窦家是什么煤矿，能比吗?”
“怎么就不能比?”华西不服气地说，“我管理的只是一个小煤矿，还拿到了不少政府的采购合同。朱氏煤业，至少是一个集团，怎么就拿不到合同了?”
华西说的没错，他曾经管理下的小海煤矿，拿到了许多政府方面的采购合同，小海煤矿回归了朱氏煤业，华西也不再负责，冬季供煤合同权才另找对象的，否则，稳稳地落到他的手中。
“你能拿到，为什么不去拿?”朱菲儿生气地说。
“我手中已经没有煤矿了，怎么去拿合同?”
华西说的是实情。朱菲儿能明白，朱氏集团，为什么就拿不到合同呢?只能说明，爷爷和父亲，都没有华西的能耐。华西有能耐?这是她一个巨大的发现，她禁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华西。还是那么毫不起眼的人物，令她讨厌的人物。她哼了一声：“不管怎样，你得想办法让郭主任不再生窦家的气，让窦家拿到合同——”
华西对她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感觉很不爽。
下午继续考察，完毕后，郭主任召集众人开了一个会，内容当然是对考察结果的总结。因为有了中午的事情，大家都对窦家不满意，纷纷提出批评。郭主任把目光投向华西，中午的事情因华西而起，大家的义愤，也都是因为华西而生，现在意见比较一致，就是否定窦氏煤业，重新选择企业。只要华西也提出窦氏煤业的不足，合同，窦家就肯定拿不到了。
华西心平气和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第一，由于煤炭产业整顿，关停了许多煤矿，北晋境内的优质煤已经不多了，窦氏煤业建立得早，经营得好，发展过程中，不断进行选优汰劣，所属煤矿大部分有优质煤，而此外的其他煤企，从规模、质量等方面，比不上窦氏煤业，没有实力保证供煤任务的完成。
第二，今年的供煤合同，是市煤炭管理部门几经选择，最终上报到市政府的，市政府相关领导，也经过反复论证和考核，才初步确定了窦氏煤业。如果只因为窦氏煤业欺人太甚，就轻易否定，既会使市政府失去公信力，也会引起煤炭企业的重新竞争，不利于稳定。
第三，窦家对自己的侮辱，只是窦元的个人行为，是品德问题，与煤炭供应合同没有必然联系。况且，窦元针对的，也只是自己一人，而非整个考察团。不能因为个人私愤，影响到全市煤炭供应大局。
最后，他总结说，如果，经过考察，窦氏煤业没有产品质量问题和企业经营问题，没有其他企业能够胜得过窦氏煤业的话，应该让窦氏煤业顺利通过考察。
讲话完毕，会场里静了够十几秒，然后是响亮的掌声。大家被华西不因公废私的高风亮节感动了。郭主任也情不自禁地向华西竖起了大拇指。
郭主任把考察结果通报给窦家，因为得罪了华西，一个下午惴惴不安的窦世明和一众高管，激动得对考察团成员连连鞠躬致谢，这一回，窦家算是死里逃生了。
一直提心吊胆的窦元，也激动起来，对身边的朱菲儿说：“菲儿，你看到了吧，我们窦家的实力有多强——考察团，哼，也就是走走过场罢了！”
朱菲儿也很兴奋，窦家拿到了合同权，也就意味着朱家可以分到一口饭吃了。她原来还很担心，怕考察团因为华西而否定了窦家，现在看来，华西在考察团中的地位，也只是个打酱油的，要么，就是窦元说的那样，考察团本身就是打酱油的。
李桃花早早接到了朱菲儿的喜报，很高兴，让李杏花做了一桌子好饭菜，等着款待成功归来的朱有能父女。没想到最早回来的是华西。她很来气，指着华西就骂上了：“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敢在窦家的宴会上闹事?就算你跟朱家有仇，为什么要搅黄人家窦家的好事?”
“不是你说的那样——”华西解释，“只是窦家单纯地欺负我，我哪里敢反抗——”
“你还敢顶嘴?”华西的解释换来李桃花更为激烈的咒骂。李杏花低声说：“姐，华西他本来就受了气，你不安慰几句就罢了，还数落他，当老人的——”
“你心疼他了?”李桃花对妹妹毫不留情，“你们一家人吃在我家，住在我家，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感恩罢了，反而胳膊肘往外拐，向着一个外人，说你姐姐的不是。你要是看着他好，也行，让他给你女儿当上门女婿去——”
她越说越不像话，李杏花被骂得满脸痛红，低下头说不出一句话来。华西见冲突因自己而起，姨妈好心换来恶骂，就说：“妈，你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姨妈一家吃在朱家住在朱家是不假，可他们也不是白吃白住，帮朱家做的事情不少，脏活累活全包了。再说，就算他们什么也没做，不还是你的亲戚吗?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李桃花也不高兴，更何况是华西说的。马上就发飙了，大喊大叫起来，说华西耽搁了朱菲儿，让华西滚，滚去当贺雅的上门女婿去。
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是华西在人世间学到的知识，也是体验最深的一点。帝的世界没有情感，靠规则做事，就没有是非，所以，无论李桃花怎么吼骂，甚至李杏花都伤心地哭了，他却内心波澜不惊。从是非标准来评判，朱家人，尤其是李桃花，绝对是错的，但与错的人，错的事情斗争，才能更深入地了解人性。这正是华目前的心理状态。
见为难不到华西，李桃花就把矛头对准了妹妹李杏花：“哭，我怎么你了，你就哭丧?你以为会哭就有理了?不是我养着你们一家子，你们早饿死了，还委屈了你?”
李杏花泪眼婆娑地看着李桃花：“姐，这些年来，多亏了你们朱家的照应，我很感激。如果有可能，我会还回来的。可是，这也并不着你就可以无底线的侮辱我，咒骂我，我家是穷，可也是有尊严的。你要真觉得我们一家拖累了你，行，我们走——”
“哦——嗬——”李桃花夸张地叫了一声，“你还涨本事了?有骨气了?好啊，你想走就走，我不拦着你，看你们一家，离开我们家，会不会饿死，不要饭能不能活得下去。”
李杏花不再说话，默默地解下围裙，回她屋里收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