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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就只是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旦捅破,颜面无存。

皇后确实有旧疾在身,可昨夜发病实在蹊跷,其中原因,明眼人一瞧便知。

此刻皇帝让两位院判同去,明显是要揭穿。

帝后不和,朝堂生变,苏培盛预感到事情不妙,他怕皇帝是一时意气,遂提醒道:

“皇上关心皇后,理所应当,只是奴才听说皇后今早已经见过太医,身子也好些了,皇上是否不再请太医?”

皇帝自有分寸,他闭着眼,周身充满肃杀之气,“她这是多年顽疾,光治标不治本,还是会复发。”

苏培盛了然,不再多话。

景仁宫内,乌拉那拉雯若服侍皇后服药。

曹琴默立在一旁,欢喜道:“听闻今日早朝,朝臣上表弹劾了年大人,皇上敬重皇后娘娘,想必会重重斥责年大人,说不准下朝以后还要立刻来探望娘娘呢。”

乌拉那拉雯若将空药碗放到托盘上,语气不善道:“我记得曹嫔十分反对将事情闹大,这会子说这话,怎么听着,倒像是往自己身上邀功呢?”

“妹妹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曹琴默尴尬笑了笑,“姐姐是不赞同将事情闹大,可那不也是为了皇后娘娘着想?凡事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谨慎无错,可前怕狼后怕虎,终究一事无成。”

“妹妹教训得是,姐姐记下了。”曹琴默看向皇后,“往后臣妾定会注意,还望皇后娘娘莫要嫌弃臣妾愚笨。”

“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

皇后心情好,也不愿多计较,“你们守了一夜,也辛苦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曹琴默行礼出去,正好绘春匆匆入内,她便刻意放慢脚步,听了一耳朵。

绘春兴奋道:“皇后娘娘,銮驾朝咱们景仁宫来了。”

“来便来吧,慌什么?”皇后努力克制内心的雀跃,“没得失了礼数,叫人笑话。”

乌拉那拉雯若道:“必定是今日群臣为娘娘鸣不平,皇上听说娘娘身体不适,心下担心,所以皇上一下朝便过来了。”

皇后微微一笑:“此事还要多亏你和你父亲。”

“为乌拉那拉氏做事,父亲不敢不用心。”

一旁的剪秋有些好奇道:“说也奇怪,昨夜甄嫔不顾阻拦,强行派人去养心殿请皇上,皇上竟也没过来?”

乌拉那拉雯若哼笑一声,“有年氏在,什么消息能传到皇上的耳中?”

说来也巧,皇帝刚好走到门口。

听到这句话,他的目光扫过乌拉那拉雯若的后背,迈步入内。

“朕近日忙于国事,身心俱疲,昨夜难得早睡,特意下令不许打扰,皇贵妃随侍在侧,不敢忤逆朕的意思,怎么在皇后耳中,竟是皇贵妃刻意阻拦么?”

皇帝声音传来,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皇后和乌拉那拉雯若瞬间有种魂飞天外的感觉。

“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乌拉那拉雯若从凳子上下来,蹲在一旁请安,皇后注意到皇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下一沉,自掀了被子下床。

皇后动作稍有迟缓,她以为皇帝念在自己身子不适会有所阻拦,毕竟还有个外人在,然而皇帝什么表示也没有,她只得低头回话:

“皇上龙体乃是关乎社稷朝政的大事,自然是顶要紧的,臣妾不过是旧疾发作,本是小事,臣妾昨夜再三叮嘱不必惊动皇上,谁知她们竟背着臣妾去了养心殿,还好皇贵妃拦下,否则臣妾便是社稷罪人了。”

皇帝握紧了佛珠,玉珠子在他掌心挤压、摩擦出低而刺耳的声音,他居高临下望着,眸光从皇后移向乌拉那拉雯若,眉头皱了又皱。

有时候他也很羡慕史上那些昏君,不必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宠谁便宠谁、想杀谁便杀谁。

他却不能。

皇帝暗吸一口气,伸手,珠串流苏在乌拉那拉雯若眼前扬了扬,示意她起身。

乌拉那拉雯若瞧见皇帝的手在自己面前,刚想要将手搭上去,皇帝已经转身坐到桌边。

有人暂且不能动,总有能动之人。

皇帝又甩了一下佛珠,问道:“方才是谁说‘年氏’的?”

乌拉那拉雯若还没来得起直起身子,后背便又僵了,她不敢看皇帝,更不敢承认是自己所说。

她身边的婢女绣夏还算机灵,主动跪出来,说是自己失言,替主子扛下罪过。

皇帝冷冷道:“背后议论皇贵妃,目无尊上,来人,拖去慎刑司!”

乌拉那拉雯若想要开口求情,“皇上……”

皇帝打断她的话道:“你表姐身子不好是常有的,倒是连累你守了一夜。”

与其直面出击,不如借力打力,让她们姐妹生出嫌隙,皇帝脸色骤然好转,仿佛刚刚命人将绣夏拖出去的,不是他。

乌拉那拉雯若微微讶异,又诚惶诚恐谢恩:“多谢皇上关怀,表姐是中宫之主,嫔妾既是表妹,也是皇上的妃嫔,理当在皇后身旁尽心侍奉。”

“朕素知你懂事,只是你熬了一夜,眼下都青了,朕瞧着心疼,早些回去歇息吧。”

皇帝语气温柔,说起心疼时,皇后呼吸明显错了一下,眸光暗淡下去。

乌拉那拉雯若瞧了眼尚蹲在地上的皇后,行礼离开。

殿中只余帝后二人,皇帝有意要压一压皇后的性子,并不着急开口,他端起桌上茶杯,慢饮了一口茶,才故意道:“皇后身子不适,合该在床上躺着才是,怎么还蹲着?”

皇后不敢松懈:“臣妾无能,缠绵病榻,不能为皇上分忧,若此番能叫皇上舒心解郁,也算臣妾功德一桩。”

“朕从前只以为皇后贴心善察,不想如此能言善道。”皇帝放下茶杯,道:“想来这头风也是能改变人的。”

“臣妾惶恐,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皇后贵为国母,竟被区区头风困扰多年,这何尝不是太医院的失职?”

皇帝端的是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来人,传太医,朕今日便在这里,亲自看着太医为皇后诊治,倘若再无成效,朕便叫整个太医院提头来见!”

眼前的情形,自己是否旧疾复发,似乎并不要紧,皇上的架势,大抵是有病也要诊出无病来。

所谓君要臣死,谁又能奈何?

皇后只愿是自己判断失误,“陈年旧疾,皇上不必担心,现而今后宫的事情有皇贵妃处置,臣妾安心歇息两日便好。”

皇帝并不勉强,只道:“两日够吗?”

两日够吗?

皇后眼睛骤然睁大了些:皇上莫不是想……废后?

她努力稳住心神道:“皇上多日不曾踏足景仁宫,今日下朝匆匆赶来,却是不问缘由,一心要替年大人、替皇贵妃问罪,仿佛错在臣妾,臣妾自知不得圣宠,可与皇上夫妻多年,向来谨守本分,谁想在皇上眼中,臣妾竟是如此不堪?”

皇帝静静等皇后将话说完,精准抓住皇后话中漏洞,“不问缘由?皇后病中不能下床,对前朝之事,倒是洞若观火。”

皇后这才意识到皇帝并未提起年羹尧,倒是自己情急失言,她面不改色道:“皇上说笑,臣妾哪里是洞若观火?不过是在皇上身边这些年,耳濡目染,知道身为国母的责任,一言一行皆备受瞩目,昨日臣妾卧床之际,身边的人太过担心,忘了影响,自去宫外年府请太医,想是因此被人瞧见。”

“皇上您也是知道的,言官的眼睛和嘴……”她叹了口气,“不能约束好身边的人,终归是臣妾的错。”

“宜修——”皇帝在朝中听够了冠冕堂皇的话,实在不愿见夫妻之间也这般虚伪,他站起身,语气颇有些失望道:“在你眼中,朕是天子、是皇帝,是能够赋予你至高无上权力之人,可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眼里只有权力和地位,在她眼中,朕是活生生的人,是她的爱人、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夫君,你想要的东西,她未必想要。”

爱人?夫君?时隔多年,皇后再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只觉得可笑,他是九五之尊,天底下有哪个女人能傻到只将他视作夫君?

“从前后宫在你手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一团污秽,朕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很多时候都不过是些女人间的小事,朕相信你,自然不愿为了些小事,伤了你我多年的夫妻情分,可是宜修……”皇帝顿了顿,“你太令朕失望了。”

“失望?”

皇帝一句“从前”说出口,皇后心凉半截,“臣妾空有皇后之名,早无皇后之实,皇上不是早就对臣妾失望了吗?”

“你既觉得是虚名,那这虚名不要也罢。”

皇后抬眼望着皇帝,久久不能言。

“皇上果然早有废后之意。”皇后笑了一声,神色惨淡道:“皇上是天子,祖宗之法也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只是中宫废立非小事,皇上总要堵住悠悠之口,臣妾不知哪里做错,还请皇上明示。”

“明示?”皇帝蹙眉望着皇后,“太医院两位院判就在院子里候着,皇后想要怎样的明示?”

“从古至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心中认定臣妾装病,那便请皇上以此定臣妾的罪吧。”

皇后说罢跪下,旁边的剪秋低声唤了句“娘娘”。

皇帝重复一句,语气充满玩味,“好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得死。”

这是打量着自己不敢废了她是吗?

皇帝眼眸中一片森森寒意,他今日既铁了心要来问责,又怎会只为装病这一桩事?

“苏培盛——”

苏培盛即刻出去将两位太医请进来,皇帝并没有让太医为皇后请脉,只是问温实初:“昨夜太医院太医可是都被请去了年府?”

温实初如实道:“回皇上的话,昨日年大人府上请走了李太医和张太医,宫中还有陈太医和赵太医留值,后来江福海公公来取药,见李太医和张太医不在,说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宫中不能没有德高望重的太医,便叫陈太医和赵太医去年府换回了李太医和张太医。”

“年夫人急症,年羹尧也肯临时更换太医,可见他也没有群臣口中那般跋扈不讲理。”皇帝看向皇后,“既有留值太医,景仁宫为何不请?”

剪秋连忙回答:“太后娘娘凤体未愈,随时可能有需要,娘娘仁孝,不许惊动。”

皇帝质问:“如此说来倒是太医院的不是,中宫有疾,皇后一声令下,不当值的太医竟也不肯入宫?”

温实初:“皇上明鉴,太医虽不当值,可是只要宫中传令,太医院众位太医日夜皆会应召入宫,断不敢有所延误。”

剪秋:“太医虽得传召亦可入宫,可是宫门下钥,再要传召便要惊动内宫,娘娘为人素来周全,凡事克制,生怕将事情闹大,不愿张扬。”

皇帝:“既然不愿张扬,何必又要六宫侍疾?”

“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不敢辩驳,皇上既有明示,还请皇上明旨责罚,臣妾心服口服。”

皇后显然是心不服、口也不服。

“皇后可还记得萨满法师在翊坤宫做法那晚?当时大家都说皇贵妃是因为中邪。”

皇帝说罢,皇后内心一凛,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温实初得令,将福果与药膳汤的事情,详细说明,皇帝便叫两位太医出去。

“朕记得皇后颇通药理。”

“皇上抬举臣妾,臣妾所知不过皮毛,若真那般精通,当年臣妾的大阿哥也不会重病,不治而亡。”

“大阿哥……”皇帝哂笑一声,“你连自己的儿子也要利用吗?”

“利用?”皇后脱口而出:“臣妾何曾利用过自己的孩子?”

“纯元、弘晖,你多少次犯错,都是拿他们来当挡箭牌,朕从前顾着纯元的情分、念着你的慈母之心,不与你计较,谁知你变本加厉、不知悔改。”皇帝语气越来越急,他深吸一口气,轻吐道:“知道朕今日为何让宗正过来吗?”

“皇上倒是忘了让两位院判为臣妾请脉。”

皇帝摇摇头,“鄂佳宗正是你一手提携起来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