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忖片刻，想着再过几天，家中诸人便要散了，我虽然对左二有些意见，但也有打小的情分摆在那里，况且有个伴儿陪着凤凰也是好的。我笑道：“二妹妹若是还没说亲，只要你娘答应，自可每天都过来，识几个大字自是不妨的，习武的话，我可以让翊君教你。”
左二红了脸，小声道：“我娘没跟我说这个。”
左二自小便有几分颜色，年纪也和夏烟相近，但上次左家大娘林氏曾说过打算把她许配给我一事，仍旧把我吓得不轻。我道：“二妹妹且先去问清楚了。若是订了亲的话……”我抱歉的笑了笑，“那自然是不太方便了，总不能坏了二妹妹的姻缘。不过坊里若还有其他的兄弟有兴趣，你不妨和他们说说。”
左二有些失落，只朝我勉强笑了笑，不再提及此事，只和我继续说明镜坊的事。左二以前见我便有些拘谨，在我面前总是一副不敢乱说话的样子，背着我却跟凤凰聊得颇为投缘。我就有好几次看到她和凤凰聊的眉飞色舞，我一走近又立马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如此反复数回，再加上凤凰不知被谁灌了一脑子的传统妇女思想，我瞧着她便时常有些不痛快。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她同我说话便明显多了许多。
她这会儿正跟我说黎家大姑娘在坊里订了一门亲，原本年底就要完婚。如今都明镜坊家家戴孝，这婚事也只能等除了孝之后再办了。我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哪天黎家大妹妹完婚，记得遣个人来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备一份大礼送过去。嗯……哪天左二妹妹订了亲，也记得跟我说一下，我自有厚礼奉上。”我并不是说笑，而是想起将军府血案中，明镜坊伤亡颇重，听说这件事一直没有定性，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抚恤。我如今有了些家底，便想着还能为老街坊们做点什么。
我正盘算着哪天带点礼物再去一趟明镜坊瞧瞧，左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场面上却忽然静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孩子们依旧在嘻嘻哈哈，怜影和崔翊君夏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坐在一起去了，端着酒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这一幕让我颇有些惊讶。郑初晴已经有了几分醉态，眼神顿时便有些呆滞。
唯有江浸月恬淡的坐在原处，微笑着瞧着凤凰和文炼的嬉闹，端起手中的杯子轻轻的抿上一口。顶级美女就是顶级美女，哪怕是抠鼻孔你都会觉得特别的优雅有范，更何况是这么让人着迷的动作，就算她是无意，也都跟拍电影摆造型一般，真真是配的上一句“美如画”。
我望着江浸月，只不过有片刻的出神，便感觉到数道目光犹如实质一般，钉在了我身上，让我瞬间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悚然挪转眼神，郑初晴还在怔怔的出神，怜影和崔翊君夏烟则看上去眼神有些躲闪，左二可能也感觉到了什么，抬了眼面露困惑。
我看着那奇怪的三人组，道：“怎么了这是？你们……”
怜影朝着我古怪的一笑，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却见崔翊君端着杯子朝我过来了。我大惊失色，道：“翊君，你要做什么？”
怜影快步上前，把一脸懵逼的左二拉走了。崔翊君则忽然一下子满脸通红，眼神闪烁不敢看我。我瞪了怜影一眼，这娘们真是好手段，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竟然一不留意就把我身边的人给策反了。夏烟这傻丫头，就知道低头不说话，居然也不拦着点。
这边崔翊君总算是鼓起了勇气，人也瞬间变得沉静了下来，说话也是镇定自若，仿佛刚才那个羞涩犹豫的女人不是她似的：“老爷，“今个酒桌之上，只论交情，不论大小。”可是老爷自己说的？”
我向来欣赏她这份落落大方，不由笑道：“是我说的，翊君有什么问题？”
崔翊君嫣然一笑，道：“那今个我便和老爷论一论交情。”
我一愣，随即大笑道：“好，好，好！”
崔翊君脸色微红，道：“我和老爷也算不打不相识，初次见面没说几句话便刀兵相见。我向来自认武功还不错，手上更是有一把子力气，却没想到在老爷手上没走多少招，佩剑便被老爷击飞。”
郑初晴忽然插嘴道：“君姐姐，这人就是这般可恶，当初我的家传宝剑便是这般被他夺走的。”
怜影也叫道：“对对对，我也被他夺过剑！”
我失笑道：“你们技不如人，可是不服？”
怜影嘿嘿笑道：“比剑是比不过你了，比酒总不会输给你！”
我哈哈大笑，豪气干云：“你们三个便是一起上，李某何惧！”
怜影拍手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哦。崔姐姐！”她丢了个眼神给崔翊君。
我把手一摆：“且住，喝酒没问题，但总归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总不能空口劝酒。”
“老爷。”崔翊君笑着接了话，“妾身不管怜影妹妹如何，妾身只想和老爷好好论论交情。”她放下酒杯，拉起了我的左手，摊开了我的掌心，“老爷那天和妾身比剑，情急之下曾一手抓握住了妾身的剑锋，顿时血流如注。老爷当时只是好意，妾身却不知轻重伤了老爷，实在是不该。”她松开手，拿了酒杯在我面前盈盈蹲身，双手却捧着酒杯举到了头顶，道：“老爷大人大量，若愿宽宥妾身，便饮了这杯酒。”
我瞧着她一口一个“妾身”，一步一步举止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不由的暗赞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崔翊君可不是江浸月和怜影这样的专业人士，平日甚至以作风简洁干练见称。如今这做起戏来竟然也这般可圈可点。我哭笑不得搀了她一把，道：“既是赔罪，怎么着也得自罚三杯吧，哪有你这样光敬酒的……呃……”
“好哇！”怜影立马跳了起来，满脸都是得意，“这可是你说的，来来来，给崔姐姐自罚三杯。”她不知道从哪变戏法似的摸出三个酒杯，麻利的摆在了我和崔翊君中间的桌面上，然后飞快的挨个倒满，然后站在旁边一脸坏笑的看着我。
凤凰顿时大笑，道：“哥哥说了要替崔姐姐喝酒的！那这三杯也是哥哥来喝，快喝快喝！”
妈的！我狠狠的瞪了凤凰一眼，这尼玛是一环套一环啊。崔翊君面露不忍，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老爷就别罚我了吧……”
怜影连忙搂住了崔翊君的手臂，打断她道：“姐姐，这可不是李大老爷要罚你，是你自己要赔罪的，该罚还是得罚呀！”
文炼估摸是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会风向急转直下，有点莫名其妙。凤凰却兴奋的不行，离了自己的座位，溜到我身边，也一把搂住了我的胳膊道：“哥哥自己说过的，不许耍赖，快喝快喝！”
这小白眼狼！诸人均大笑。我敲了凤凰一个脑瓜崩，也不废话，把三杯都喝了，怜影和凤凰均拍手叫好。我酒量一般，倒不是有心逞能，我就是想看看今天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我喝完酒，笑道：“接下来要怎么个论法，翊君不妨继续放马过来。”
怜影卷了衣袖，把酒斟满，笑道：“今个既然论交情，便一个一个，一条一条论着来。论完先生和崔姐姐的，便再论我和先生的，接着还有我姐姐的、夏烟妹妹的、郑小姐的，就算都论完了，我还要继续跟崔姐姐论一论我和她的交情……”
江浸月也给逗笑了，轻声斥道：“胡闹！”
我斜睨着怜影，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是存心要今晚灌醉我咯？”
怜影得眼皮子一抬，哼了一声，颇有“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般的得意。我扫了一眼有些踌躇的崔翊君和一直默不作声的夏烟，笑道：“你们两个当真要跟着怜影灌我？”
怜影“哇”的大叫一声，跳到我身前，叉腰指着我道：“李大老爷，今晚只论交情可是你说的，不准摆大老爷的架子吓唬她们！”
凤凰也叫道：“姐姐们别怕，我给你们撑腰！我就不信哥哥能把我们怎么样！”
怜影接道：“就是就是。李大老爷难道还舍得打你们板子不成？”
凤凰撇了撇嘴道：“哥哥就只会打我一个人的板子，姐姐们最多就是一顿家法……”
怜影惊愕道：“还真有家法啊？”
好家伙，一说到家法，家中女眷和文炼一时间忍不住面面相觑，连郑初晴都面有异色。怜影疑心大起，一把搂住凤凰追问。我轻咳一声，一拍桌子，戏言道：“你是谁家的姑娘，我家的家法你也想知道？”
怜影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但只不过一瞬，便又恢复正常，我都怀疑是不是我看错了。她指着郑初晴道：“我分明看郑小姐也知道此事，她可不是你家的姑娘。”
郑初晴瞟了她一眼，道：“先生与我也有半师之谊，怜影姑娘和先生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也正常。”
怜影却并不是想和郑初晴斗嘴，当即便笑着顺水推舟道：“如此甚好，接下来要不就让郑小姐和先生论一论交情好了，毕竟有“半师之谊”。”
我给气乐了，笑道：“怎么你整的跟个司仪似的，咱们怎么喝酒还得听你的不成？”
江浸月插嘴道：“妹妹你也别太胡闹了，你们姐妹几个都吃点菜去，也让先生吃点菜，酒喝那么急不太好。”
我笑道：“还是江姑娘知道心疼人。”怜影有些蔫了，“哦”了一声，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也没理郑初晴，只低声和夏烟说着什么。
只是我刚吃了几口菜，筷子还没放下。忽见江浸月端了酒杯，笑盈盈的望着我道：“公子——”
“你……”我瞠目道。诸人不由大笑，怜影和凤凰顿时兴奋了起来，“姐姐真是好手段！”
江浸月眼波流转，道：“浸月自来到樊阳，班主安排我入住光德坊吴员外的这间宅子，刚入住公子便杀过来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胡伯那样的老江湖竟然都挡不住公子。”胡伯在另外一桌听了也不由大笑起哄。
我惊愕万分，这尼玛是什么套路？我苦笑道：“敢情今日江姑娘是来上门问罪的，这事确实是李某的不是。”我端起酒杯，“来来，我先敬江姑娘一杯赔罪。”
凤凰大声道：“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这下把怜影笑得弯下了腰，连一直低着头的夏烟都笑得捂住了嘴，只有郑初晴似乎还是有些呆滞。左二笑着起身，把凤凰拉到她那边座位去了，然后还低声的和凤凰说着什么，文炼也凑过了小脑袋一起叽叽喳喳，不过看上去凤凰似乎不以为然。
我有些无奈，只好摇着头把三杯酒都给喝了。今晚这酒是那天崔翊君的旧主送过来的上好的女儿红，颇有些上头，我连续饮了这么多杯，已有微醺之意。夏烟忍住了笑，起身道：“要不我来代老爷喝吧……”
怜影一把按住她，掩嘴笑道：“我知道妹妹酒量好，不过这会儿可不能心软……”夏烟面露犹豫之色，然后便讪讪的坐下了。
我笑道：“你们若把我灌醉了，今晚谁来替我守夜？”
怜影含糊道：“我看先生守夜多半也无事，少守一夜不会有事的。”
另外一桌的崔妈妈却忽然起身接话道：“先生无需挂心，若是醉了，便让胡百臂替先生守一晚。老婆子也早就让冯兄弟准备好了醒酒汤，先生等下睡觉之前饮上一碗便不用担心宿醉。”
我有些发愣，道：“李某这是得罪了多少人啊，连妈妈都帮着这群疯娘们灌我？”
诸人皆笑。江浸月道：“我看是大伙都敬爱公子，所以才都想给公子敬酒。”
我看了看桌上诸人，个个都“眼神不善”的望着我，我问道：“你们各自之间都不喝酒论交了么？”
怜影佯装无奈，叹气道：“我等之间交情平平，无交可论，还是继续跟先生论论交情吧。”
我有心想主动出击，逮住怜影猛拼一波酒量。她若被我放倒，场上少了她这个煽风点火的，想必我压力会小很多。只是我从来没和她喝过酒，不知道她酒量几何，但想必是不错的，便有些犹豫。我环顾四周，除了两个孩子和崔翊君，竟然没有一个软柿子。我思来想去，竟然只剩下最后一招了。
这边怜影已经又端着酒杯过来了，说要感谢我败肇郡三虎解陌上芳菲之围的事，江浸月也闻言举杯。我佯作皱眉长叹道：“当日若带了凤凰早些回家，把门一关不闻窗外事，想必也不会有今晚醉酒之厄了。”
这话一出，江浸月和怜影均面色微变，都收了嬉笑之态。江浸月肃容道：“公子侠心热血，援手大恩，浸月今生或不敢忘。”
怜影愁容满面，道：“如此大恩，粉身难报，女儿家便只剩下以身相许了，可先生又不愿意收我……”
我闻言大笑，一边笑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江浸月。凤凰刚站起来说了一句：“我收……”便被一旁的左二给捂住嘴按下去了。我狠狠的瞪了凤凰一眼，她撅了嘴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这边江浸月则笑着接口道：“只要公子开口，今晚妹妹就可以留在公子家中不用回去啦，班主大人那边自有我来出面。”
方才被凤凰一打岔，没看到江浸月的表情变化。我呆看了她片刻，只好苦笑道：“是我说错了话，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哈。”
我自斟自饮，又连喝三杯。怜影这会儿似乎也有些低落，江浸月也有些沉默了。崔翊君轻叹了口气，起身道：“要不今天就饮到这里吧，老爷也喝的够多了。几位妹妹若还想再喝……”
我拉住她，朝她摆了摆手，她顿时坐下缄口不言，面带疑惑的看着我。我酒意上涌，微笑道：“今晚难得宴请诸位，自当喝到尽兴。我是喝的够了，可客人还没喝够，这如何能行？”我端起酒杯，一扬手，指着一直有些呆滞而显得格格不入的郑初晴道：“郑姑娘，咱们今晚还没论过交情吧，来来来，咱们好好论一论。”
郑初晴眼神忽然又有了焦距，倒也不含糊，当即也拿起了酒杯：“先生，请。”
我略一沉吟，道：“当日在将军府，我有意激姑娘含怒出手，并借机夺剑，是我不对，我自罚三杯，给姑娘赔罪。”
场上诸人顿时都愣了。我在郑初晴惊诧的眼神中，干脆利落的连喝三杯，也不等诸人反应，继续道：“后来姑娘找我讨要宝剑，我有意刁难，多番相戏，实在是不该。我自罚三杯，给姑娘赔罪。”
我再喝了三杯，崔翊君顿时急了，连忙按住我继续斟酒的手，道：“老爷要给晴妹妹赔罪也不用喝的这般着急，先吃几口菜可好？”
怜影叫道：“糟糕，这酒后劲十足，先生怕是喝醉了。”
我斜睨了怜影一眼，推开了崔翊君的手，笑道：“胡说，我内功盖世，怎么可能会醉？”
夏烟这下也急了，惊慌道：“老爷从来不说这种话，这定是喝醉了！”
我继续斟了酒，对郑初晴续道：“前些时日天门派上门找我寻私怨，姑娘为我护法，力战天门派诸人，以至姑娘最后受伤吐血。是我无能，当自罚三杯，给姑娘赔罪。”
我举杯欲饮，崔翊君抱住了我的左臂：“老爷不能再喝了，夏烟！夏烟！”夏烟一溜小跑过来抢我手上的酒杯，一边叫道：“奴婢来替老爷喝了这几杯……”
我把酒杯举高，夏烟伸手难及，便只好抱住我的右臂往下拽。这两个女人分明都急了，力气倒也真是不小，尤其是崔翊君，我从来都不怀疑她可以把我的胳膊给掰折了。我哈哈大笑，朝着左首的崔翊君猛地吹了一口气，她避之不及，顿时被这口酒气熏得摇摇欲坠，力气也使不上来了。我把酒杯换到左手，飞快的连喝了两杯。第三杯刚拿到手上，这边怜影反应过来了，和崔翊君一起拉住了我的左手把我摁在了座位上：“先生，先生！李大老爷！我错了我错了，咱别喝了行吗？”
江浸月趁我一愣神，一把夺过了我的酒杯，柔声劝道：“今日宾主已经尽欢，再喝下去反而不美，公子不如先且跟郑小姐寄下这杯酒，下次再喝也不迟。”
我笑道：“你们这些女人也真是奇怪，刚才想方设法劝我喝酒，这会儿却又不让了。”
凤凰和文炼面面相觑，凤凰喃喃道：“哥哥难道真的醉了？”
左二小声跟凤凰道：“不能说，醉了的人忌讳别人说他醉了。”
文炼则急忙转身叫道：“崔妈妈，醒酒汤呢？”崔妈妈应了声便立即和小冯出去了。胡伯也连忙说已经喝够了起身告辞。江浸月看了一眼怜影，道：“妹妹我们这就回去吧，莫要扰了公子休息。”
怜影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苦着脸道：“是我胡闹让先生喝醉了，姐姐便先回去吧，我要等先生醒酒。”江浸月叹了口气，也没多说什么，和我客套了几句之后随胡伯出去了。我让凤凰和文炼代我送客，凤凰见我状态不对，没有再闹腾，乖乖的应了声和文炼一起出去了，万氏夫妇也随之而去。左二顿时便有些尴尬，只好坐在原处，低着头默默的抿着自己的酒杯，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还有没有酒。
一直一言未发的郑初晴，目不转睛盯着我，慢吞吞的抬手喝完了自己酒杯里的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朔朔而下：“先生一定要记得，还欠我一杯酒。”她放下酒杯，缓缓蹲下身子，行了一个全礼，然后转身离去。崔翊君唤了她几声，她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