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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婆子从母姓,她娘叫阎小怜。

是京城长乐坊的歌女。

说得好听点是歌女,说得难听点,其实比青楼里的姑娘强不了多少,同样身不由己。

遇到有权有势的,或者难缠多金的客人看中了她们,也是要以身作陪的。

阎小怜长相普通,勉强称得上清秀,在一众美人里面,并算不得出彩。

但好在耐看。

身段儿也十分优越,前凸后翘的,尤其是跳起舞来,那柔媚的姿态能把男人的魂魄都勾了去。

因此为她捧场的公子哥儿也不在少数。

其中就包括了左督御史赵大人家的嫡四子——赵阅堂。

赵阅堂这个人哪,是家族中的异类,不喜读书,也不爱弄剑,对金钱和仕途更是毫无兴趣,满脑子只知道追求风花雪月,连皇帝都听说了他的浪荡名声。

为此私下里还调侃过赵御史。

笑他一生正气凛然,逮谁参谁,把满朝文武都吓够呛,个个夹着尾巴做人,却偏偏拿自己的儿子一点辙也没有。

这是不是就叫做“一山更有一山高”呢?

赵御史素来自诩清流,最看重的就是家族名声,听到这话脸登时就绿了,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把那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绑到祖宗牌位前,用家法痛扁了一顿。

直打得赵阅堂哭爹叫娘,连声求饶。

可他记吃不记打,过不了几天又故态复萌,偷摸儿溜出去私会阎小怜。

后来更是想方设法地筹钱,替阎小怜赎了身,将她安置在城郊一处僻静的巷子里,让她当了自己的外室。

自此沉迷温柔乡,连家都不肯回。

赵御史知道后,肺都气炸了,差点没打死这个不肖子。

为了让儿子迷途知返,他思来想去,最终有了一个好主意,隔天便跑了一趟威武将军府,厚着脸皮为赵阅堂求来了一门婚事。

几个月后,赵阅堂被摁头成了亲。

新妇是威武将军家的嫡次女,长得倒是挺好看的,柳叶眉樱桃嘴,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瞅几眼。

不过性子嘛……

那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纯纯一个女霸王!

偏武功还厉害得紧,寻常三五个男人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这下赵阅堂可惨了。

敢无故往外跑?

腿打折!

敢私会小情人?

二话不说,大嘴巴子伺候!

赵阅堂开始还想着反抗,可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赢,只能气急败坏地跑到爹娘面前告状,死活要休了那个泼辣女人。

结果赵御史两口子不仅不为他做主,反而对儿媳妇感恩戴德,还放出话来。

“随便打,只要不死怎么都成。”

有了公婆撑腰,赵四夫人的底气越发足了,那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连下人们都对四房院子里时不时传出的哀嚎声习以为常,不再大惊小怪了。

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只要妻子一不在家,赵阅堂总能找到机会溜出门,去找他心心念念的怜儿。

阎小怜也多次在他怀里哭诉,说想跟他长相厮守,朝朝暮暮在一起。

赵阅堂不是个傻的。

他心里很清楚,赵家门风清正,他爹又是个迂腐的老古板,只怕宁愿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也绝不允许阎小怜进门。

哪怕是作妾都不行。

没办法,赵阅堂只能拿话敷衍着阎小怜,说什么要等她生出儿子来,自己才有足够的理由去说服父母。

阎小怜相信了。

于是越发卖力地伺候赵阅堂,半年后果然成功地怀上了身孕。

她喜出望外,觉得进门有望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阎小怜忍着剧痛生下了孩子,却是个女儿。

女儿能顶什么用?能成为她迈进赵府大门的筹码么?

答案当然是不能。

阎小怜很失望,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下一胎。

可惜让她更受打击的事还在后头。

因为难产,阎小怜的身子受到了重创,必须日日吃药调养,这导致她原本窈窕有致的身材变得浮肿不堪,脸上还长出来许多褐色的斑点,整个人变得丑了许多。

看了不少大夫,试了几十个方子,就是没效果。

渐渐的,赵阅堂不爱来了,即便来了也不肯跟她亲近,只是看两眼孩子,留下几两碎银子,然后便找了个借口遁走了。

阎小怜的身子不见好转,女儿又日夜哭闹,生活也日渐拮据,整日里郁郁寡欢。

再之后,人也不来了,钱也没有了。

母女俩彻底断了生活来源,日子越过越潦倒,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走投无路之下,阎小怜只好抱着孩子去赵府找人,御史夫人亲自面见了她,并直接了当地告诉她——赵家不会接纳一个花娘出身的女人,也不会认这个孙女。

永远也不会。

说完拿出一百两银子递给阎小怜,让她找个好男人嫁了,别再记挂着赵阅堂。

还说赵四夫人也才生产没多久,孩子比阎小怜的女儿还要大几个月,如今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不希望有外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

阎小怜满心不甘,却也只能认命。

她把赵阅堂之前为她租下的那个小院退了,另外寻了一个便宜的住处,母女二人从此相依为命。

一百两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

尤其是在京城这样挥金如土的地儿,根本不经花,大人要吃药,孩子嗷嗷待哺,再加上这样那样的开销,哪怕她们再节省,也仅仅撑了三年时间。

阎小怜不是没想过回长乐坊重操旧业,可此时的她早已经没了当初的模样,谁会想看一个又丑又胖的女人跳舞呢?

总算长乐坊的老板还念着些旧情,见她可怜,便给她安排了一个打扫浆洗的活计。

母女俩才没被饿死。

就这样,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十年。

阎小怜的身体越来越差,如同破败的棉絮,苍老又衰弱。

精神也濒临崩溃。

她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怪到了女儿阎如玉身上,稍不顺心便打她、骂她,以此来发泄内心的不甘跟怨气。

骂她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骂她不争气,讨不到她爹的欢心。

每次发泄完,阎小怜又总会心疼地抱着女儿痛哭,哭自己命苦,哭男人薄情,哭上天不公……

那时正值年关,大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天寒地冻,或许是着了凉,阎小怜突然发起了高热,连着三日不退,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

十三岁的阎如玉拿出了家里仅剩的两百文钱,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说阎小怜本就孱弱,又不慎染上了风寒,病情极其严重,普通的方子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除非用上好的疏风散,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只是那药,一副就要五两银子,一天要吃三副,还要连着吃七天。

也就是说,没有上百两根本打不住。

阎如玉很绝望。

她上哪儿弄到那么多的银子呢?

即便把自己卖了,也值不了这个价钱。

那大夫看出了阎如玉的难处,知道她买不起,只能同情地摇了摇头,最后送了几副普通汤药给她,让她姑且试一试,说不定会有奇迹。

可惜啊,奇迹终究是没有发生。

阎小怜的病况急剧恶化,两天后彻底陷入了昏迷,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阎如玉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哭着求她不要抛下自己。

却也只是枉然。

眼看唯一的亲人即将离自己而去,阎如玉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抹干了眼泪,穿着单薄的衣裳,冒着刺骨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赵府门前。

跪在冰凉的雪地上不停地磕头哀求,求赵府大发慈悲,救她娘一命。

里面的人无动于衷。

足足跪了一个时辰,直到阎如玉快要冻僵的时候,门才终于开了。

出来的不是赵御史,不是御史夫人,也不是她恨之入骨的亲爹赵阅堂,更不是赵阅堂的妻子赵四夫人。

而是一个明眸皓齿的漂亮小姑娘。

那姑娘年纪同她相仿,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披着一袭大红色的防风斗篷,被四五个丫鬟婆子宝贝似地簇拥在中间。

金尊玉贵,恍若天女。

后来阎如玉才知道,她叫赵佛柔,是赵家四房的嫡长女,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

赵佛柔吩咐下人把阎如玉扶进了屋,又拿干爽的衣裳给她换,还搬来了炭火让她取暖,熬姜汤为她驱寒。

等缓过来之后,阎如玉再次跪下。

“求大小姐救救我娘!”

“只要我娘能活过来,如玉发誓,这辈子当牛做马服侍大小姐,决不食言!”

问清原委后,赵佛柔立马命管家带着银子还有大夫,去了母女俩的住处。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床上阎小怜冰冷的尸体,早就没了气息。

阎如玉悲痛欲绝,当场哭晕了过去。

考虑到她已经无依无靠,赵佛柔便去求自己的祖父,想把阎如玉留在府里,至少有口饭吃。

“祖父,她毕竟跟我有着一半的血缘,况且这本也不是她的错,都是父亲造下的孽,就当是为父亲赎罪可好?”

赵御史欣慰之余,一口拒绝了。

“祖父知道柔儿你一向心善,不忍见她流落街头。只是你想过没有,当年我们赵家容不下她们母女,如今她娘又死了,她心中未必没有怨恨。”

“若是留下她,便等于给赵家埋下了一个隐患,有朝一日她反咬一口,岂不痛哉?”

赵佛柔从小由祖父母教导长大,这些道理自然是懂的,只是仍然不落忍。

“我相信人心换人心,只要我待她好,想必她也不会害我才是。”

见孙女如此坚持,赵御史最终还是妥协了。

不过有两个条件。

第一,阎如玉留下可以,但她的身份只能是丫鬟,赵家不会认这个孙女。

第二,等阎如玉及笄之后,赵家会为她寻摸一门好亲事,此后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