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岚住过的房间就如外婆所说的那样，和一年前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看得出有人定期打扫，所以摸不到什么灰尘。
他以前把自己关在这里面，听到房间外简枫和姨爹姨妈说笑的声音时，只有一种孤独和不自在的感觉。
但这次回来或许是整个人的心态都变了，所以就连以前讨厌的房间现在让他怀念。
[那个女人也能看到我们吗？]
殷岚无法回答晗月的问题。
在他的记忆中，外婆一直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慈祥长辈，要说跟其他家的老人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她从来不给小孩子们讲民间鬼故事。
什么虎姑婆之类的经典怪谈，殷岚都是听同学们讨论才知道的。
但外婆刚才让他“把带来的朋友们安置好”的说法，很明显就是知道晗月等非人的存在，这更让殷岚确信自己趁着暑假回来这一趟是有意义的。
回过神，殷岚纠正道：“那位是我外婆，请不要叫她‘那个女人’。”
把晗月、百岁和一白都放好，又给云淞留了扇方便进出的窗，叮嘱完几个非人不要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捣乱，殷岚这才离开房间，从外面关好门。
殷老太太已经不在客厅里了，但就像听得见殷岚的动静似的，一旁的客房里适时传来她的声音：“小岚，来这边。”
走廊尽头朝南的客房一直是留给老人家住的。
殷岚走过去，看见殷老太太坐在房间正中央的床边，膝盖上摊着一册打开的相册，里面全是些泛黄的老照片，记录着不知多少年前的人们的身影。
“坐这里，我给你讲一下殷家的历史。”
说是讲家族历史，其实他们这个殷家的历史比较详细的也只有一两百年的内容，再往上的记录就因为天灾人祸等原因的影响而遗失了，只剩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传闻。
按照殷老太太的说法，殷家祖上无论什么朝代，都在从事巫的工作。
比如观测星象、占卜吉凶、沟通鬼神之类，偶尔也会帮人们治病开药。
在漫长的传承岁月里，人才断代、典籍损毁，很多本事就都没有传下来。到殷岚曾外祖母的那一代，就只剩下一点所谓跳大神，看八字的本事了。
“我小时候贪玩，不想学什么算命看相的封建迷信，只跟你曾外祖母学了点辨识草药的知识，这样在外面野的时候受伤了也能自己处理一下。”
“我小时候磕到碰到您也会给我找药草。”殷岚跟着回忆道。
看起来平平无奇，长得都差不多的药草，到了外婆手中，洗一洗用干净的石板石块碾出汁，连草叶碎渣一起糊在伤口上，没一会儿血就止住了，痊愈后也没什么疤痕留下。
殷老太太微微一笑：“去槐舟的一年里，有没有遇上什么怪事？”
不是要说家族史吗，怎么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这儿来了？
见殷岚神情迟疑，殷老太太道：“我其实一直不知道，你这双看得见那些东西的眼睛是遗传我们殷家，还是魏家。你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你本来在跟村里其他小孩玩捉迷藏，玩到一半却忽然赶大家回家的那次吗？”
殷岚点点头。
老太太说的乡下是殷家的老家。
十多年前，她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一直是独自住在老家里面，所以为了陪伴她，每逢寒暑假，殷佳曦都会把简枫和殷岚送去乡下住上至少半个月。
乡下孩子对他们两个“城里来的”挺好奇，接触几次后就热情地带他俩一起玩。
白天是上树掏鸟窝，下河捞鱼虾，夜里则在收了庄稼的地里面顶着蚊虫叮咬玩捉迷藏。
那时候殷岚八岁多，已经接受了失去双亲的事实。
他对这些游戏并没有兴趣，更想待在家里看书。但为了不让姨妈和外婆担心，还是在小伙伴们吃完晚饭来叫自己时，配合地跟出去了。
那时候的乡下虽然也通了电，但电力不强，也不够稳定，更没有路灯之类的照明设备。大家晚上玩耍，更多是依靠天上投下来的月光。
直到现在殷岚依然觉得在黑灯瞎火的地方玩捉迷藏是件很恐怖的事。
哪怕这种捉迷藏不需要蒙住眼睛。
殷家老家所在的乡下地势平坦少树林，孩子们玩捉迷藏的时候只能是弯低身子缩在地里，借田地里生长的庄稼和垒好准备喂牛用的草垛子隐藏自己，稍不注意站直了，远远就能被看到。
所以那天晚上他立刻就注意到多出来的那道诡异的身影。
那道影子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地的另一边，看不清脸，个子比所有孩子都高一截。影子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但整个走动过程中一次腰都没弯过，就那么直挺挺的，一点一点，从远处向他们玩闹的方向靠近。
殷岚看着它，三伏天里莫名就感觉到一种浸骨的凉意。
如果那影子到了他们这边，一定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殷岚心中毫无根据的生出这种想法。
于是他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土块，用力掷向离影子前进方向最近的的一个小孩的藏身处。
“哎哟！谁乱扔东西？”
“我不玩了，这天看着要下雨，回家吧！”殷岚一边喊，一边冲过去拉住那个冒头的孩子，不顾他的挣扎抓着他往村寨的方向跑。“不玩了不玩了，什么都看不见，回去吧，我借故事书给你们看！”
其他小伙伴没搞懂殷岚这唱的哪一出，但都在他的嚷嚷下陆续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查看究竟。
还有人一本正经给殷岚科普，出月亮的夜晚是不会忽然降雨的。
倒是简枫，平日不合，关键时刻还是选择站在表弟这边，接过话头道：“我也觉得不好玩，蚊子咬人疼死了，你们不痒吗？”
大伙沉迷游戏时没感觉，被简枫一提醒后，发现身上真被叮出来不少包，兴致就下去了一些，聚在一起回村子。
殷岚一路上都想催他们走快点，因为他看到的那个影子还跟在他们后面。
“来赛跑吧，看谁先跑到我外婆家。”不能直说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只能这么建议。
好在小孩们都单纯，而且都有强烈的胜负欲，所以没人觉得殷岚的提议奇怪，反而立刻迈开腿跑起来。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冲到殷家，外婆大老远听到他们的动静已经开了门。
殷岚和简枫带着孩子们跑进屋里，匆匆对说：“外婆，我们去后面屋里玩。”
“人都在了，没谁被你们忘记吧？”
众人点了人数，去的时候是八个，回来的时候也是八个，就说没少人。于是殷老太太也不管他们，只交待了一句零食放的位置。
殷岚怕那个影子跟着他们回家，回头多看了一眼。
当时大门却被外婆虚掩着，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通过听声音判断外婆大概是在和哪位熟人聊天，说了些“这么晚了你要去哪”、“明天再见”之类的话。
看来影子没跟来，殷岚放心了。
一夜无梦，第二天他听说村里有一家男人昨晚去隔壁村吃席喝醉了，回来的路上不知道是被野狗追还是自己踩空，从地坎上摔下去撞上块大石板撞破了头，当场死亡，但清早有人去地里的时候才发现。
当时他隐约怀疑晚上跟着他们的影子就是死者的魂魄，但也没打算去验证。
思绪回到现在，殷岚看着自家外婆，轻轻说：“我那时候是看到有个黑影想靠近我们，觉得不太好，所以催着大家回家。当时……在门外和您说话的，是它吗？”
殷老太太证实了他的猜测。
“对，就是那晚摔死的人。新横死的人脑子还糊涂着，不知道自己死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而且有传说他们怕黄泉路上孤单，所以本能想要找个伴儿。”
老人家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很平静，只是让殷岚体会到了平时舍友们吐槽自己说的话很恐怖的那种感觉。
“所以您也是能看到的。”
“看的不太清楚。”殷老太太说。“不过是熟人，看个影子也能认出来了。他倒是没太大恶意，我给他指了回家的路，他就去了。”
殷岚沉默不语，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此时的心情。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殷家的异类，一直以为自己才看得见那些非人的存在，所以他努力装出一切正常的模样，不敢向任何人倾诉，偶尔说漏嘴都要拼命掩饰过去。
现在，看着他长大的外婆却忽然告诉他，其实她也能看见？
比起终于有“同类”的快乐，殷岚此时反而觉得有些委屈。
“你是不是有点怪我为什么不早说？”殷老太太一眼就看出殷岚的情绪，她抬起干瘦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这也是我和你祖父商量之后决定的。我们都觉得为了你的安全，不该让你觉得有人可以商量，进而更加关注那些东西。”
“至少在你成年之前，能少接触几次是几次。”
听到外婆强调的时间节点，殷岚敛起自己的情绪，打起精神道：“我现在成年了，您能告诉我更多内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