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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文士皱眉道:“这些话要是早个十几年听到,无论如何吴某也不会赞同,还会觉得你是个狂悖之徒。只是,这些年在乡野卖弄学识以此为生,平日里看惯了周围乡邻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才有了与以往不一样的感触。”

徐漠点头附和道:“若是先生受过颠沛流离之苦,这种感触只会更深。”

中年文士面露苦色,似乎在追忆某些旧事,有些疑惑的询问道:“以公子这个年岁,难道也有些过往不可追思?”

程南音白了一眼徐漠,嗤笑道:“先生可别被他忽悠了,这家伙小小年纪,能吃多少苦头,无非就是在您面前装个样子罢了。”

中年文士有些意外的瞥了一眼徐漠,轻叹道:“要是这些道理都是公子凭空悟出,以吴某的浅薄学识,还不敢在公子面前卖弄!”

徐漠摇头道:“先生谬赞了,学生家境还算优渥,可自小便离了家中长辈,这才长了些见识。”

中年文士笑道:“听公子口音,不像是西疆大户,想必是从南境过来的吧。”

徐漠点头道:“先生见多识广,才几句话便猜出了学生的来历,莫非先生也去过南境。”

中年文士没有回话,只是眉眼间多了些别样的情愫。

王三才插话道:“公子,先生的家在南境吗?我可没听他说过。”

徐某摇头道:“先生的家就在西疆,院中一切布局与南境完全不同,极有可能是南召遗民。”

中年文士颔首道:“公子果然心细如发,三言两语就道出了吴某的来历。”

徐漠笑道:“只要多留意细微之处的差别,能猜出来不算难。何况以先生的学识,隐于乡野,自然会有些难言的苦衷。西疆这五年,对有识之士的招徕力度不小,但凡有几分真才实学,皆可入洛阳一试。先生甘心埋没满腹才学,多半是心系故国,不愿为我青云所用。”

中年文士叹息道:“吴某这些底细,公子稍加揣摩便无一错漏,看来也不是寻常之辈。”

程南音呵呵一笑,打趣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腹中的弯弯绕绕可真多!南召灭国,罪在己身,先生何必纠结于前朝往事。”

徐漠摇头道:“忠于故国,不算迂腐,读书人的有些坚持,不能简单的以对错论之。”

中年文士又是一声轻叹,摇头道:“身为南召臣子,不能劝谏君王的过失,已致于国破家亡,千万黎民流离失所,这是吴某的心结所在。满腹经纶又有何用,还不及寻常刀兵之利。”

徐漠转过身去,拾起一片枯叶,握起拳头将它揉成粉末,在中年文士的面前张开手掌,任由粉末散落。

肃然道:“南召就像这片枯败的落叶一触即碎,即便心怀报国之志,注定也无法施展,与此时的西疆相比差之甚远。西越百部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们的胃口远远不止小小的一个西疆。而南召八成的遗民,能依靠的只有离阳王,回到故土也只会被西越当做战场上的替死鬼。先生若真的心系故国,不该只把眼界放在君王或者朝堂之上,这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才是南召的根本。”

中年文士面色一再变幻,身前这位少年方才所说,就如同利刃般击破了他的信念,他以为的为故国守节,只是一个拿来逃避的借口罢了。

中年文士本名吴襄,乃南召有名的贤士。与寻常的清流不同,他自二十二岁踏入仕途,几乎是从最底层的小吏做起,因其独到的理财能力,十几年间青云直上,而立之年便身居户部尚书的高位。后来因为死谏南召后主,被革职流放离开了中枢。直至南召国灭,后主也不愿再度起用他。

他心中没有半分对君王的怨念,只恨自己没有死在定西城,眼睁睁的看着国破家亡,却什么也做不了。

南召一朝覆灭,他的心也死在了那日。每月十五他都会去祭奠,后主还有战死的同僚。只想做个教书先生了此残生,做这南召最后一个守灵人。

可徐漠的话,一字一句都在点醒他。南召从来不曾灭亡,千万南召子民犹在,故土山河依旧壮美。他要做的更该是守好南召的黎民百姓,而不是为一个执念苟活世间。

吴襄枯坐良久,也许他真的错了,一错便是几十年。生于微末之间,却忘了黎民之苦,心比天高,却不肯低头看清现实。

徐漠肃然道:“先生若是愿意帮西疆一把,了却今生的遗憾,一切都还来得及,若是还要做复国的美梦,就当学生什么也没说。”

王三才很迷茫,公子与先生怎地聊出了火气,有些着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懂的道理虽然不多,可他真的很在意先生,也很感激这位愿意帮他的公子。抓耳挠腮的样子,比中年文士还要愁上几分。

中年文士捶胸低吼道:“吴襄有负君王,有负社稷,有负黎民百姓,乃南召罪人!”

王三才跪倒在地,劝慰道:“先生的学问虽然比山还要高,可即便如此,您也只是一个人,只有一双手脚,一个脑袋,这天下那么多人,怎么怪也怪不到您身上才对。”

徐漠朝着王三才投去赞许的目光,他很喜欢这个少年身上的赤子之心。

南召姓吴的名士不多,李青衣补充的南召史书中,提到过吴襄,评价他乃后主一朝的擎天之柱。可惜后主识人不明,竟然自毁长城。放着如此大才不愿任用,反倒任人唯亲,派了只知贪墨的宗亲接了户部的差事。如此紧要关头没了吴襄的调度,前线将士的军资粮饷极其匮乏。个别将领为了稳住军心,只能纵容下属抢掠沿途百姓家中钱粮。

这才在西疆留下了让后人津津乐道的千古奇闻,按常理两国交战之际受战事之苦的流民,即便要逃也该往南召西境。谁曾想南召百姓避南召军如避蛇蝎,几乎到了望风而逃的地步,但凡有一丝南召军过境的消息传来,沿途居民便会举家迁徙涌向青云边关。

起初离阳王见此情形,还怀疑这是南召国主狗急跳墙,使的阴谋诡计。勒令将士封闭关门,拒收南召流民。直到聚集在边镇的流民数目,到了极为惊人的数万之众,才从流民口中得知了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奇闻。

南召后主的这几步昏招,并非无人劝阻。可惜在他眼中,帝王的权威胜过一切,宁可一错到底,也不愿在臣子面前失了体面。

离阳王曾评价南召后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与狂士无异,却做了一国君王。落得这个下场,倒也在意料之中。

西越百部政权结构一向松散,各个部族互不约束,如同一盘散沙。往年最大的手笔,也不过是三五个部族聚在一处,联起手来劫掠一番南召边城。

南召后主在大战焦灼之时,曾在朝堂上放言西越不足为虑。不顾边将尽言,兵行险着抽调边军要与离阳王决战定西城。西越的阮无恤瞅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胜局逐渐向青云倾斜之际,趁火打劫强占了南召半壁江山,以至于后主腹背受敌再无退路,就此亡了国祚。

徐漠收回思绪,沉声道:“不知先生对如今的西疆有何看法?”

吴襄叹息道:“忧不在天策军本身,而在青云朝堂。”

徐漠多了几分惆怅,追问道:“先生隐居在此,怎会知晓这些秘闻。”

吴襄轻轻摇头,柔声道:“正是居于乡野,才能知晓西疆粮资紧缺的困局,单就田税就从三十税一增加到如今的十税一,短短五年加赋三倍。就天时而论青云近些年并无灾荒,国库不该缺粮,何况西疆有大通运河连接粮道,天策军的补给一向便利,离阳王舍远求近,必然是在朝中有了阻力。”

徐漠皱眉道:“诚如先生所言,离阳王之所以选择与阮无恤僵持避战,正是受军资粮饷所困,再勇猛的战士,要是填不饱肚子,与拔了牙的猛虎也没多大区别。”

吴襄皱眉道:“以阮无恤的铁血手腕,西越最不缺的就是粮饷,如此消耗下去,只怕局面会更加凶险。”

徐漠点头道:“先生高瞻远瞩,一眼便看穿了天策军的困局。以先生之见,可有良策助我西疆。”

吴襄接话道:“一味的加重田税,只会适得其反,何况这赋税多半是加在最底层的佃户身上。西疆的田地,有五成在大户乡绅手中,而他们在西疆所占户数比例尚且不足一成。朝廷加一分他们的地税,他们便加佃户二分的佃租,换做公子是那佃农,心里会怨恨朝廷多些,还是怨恨大户乡绅多些呢?”

徐漠苦笑道:“学生自幼通读史书,观各朝的祸乱,起源多为朝堂的苛政重赋,这样的浅显道理,不光学生一人知晓。朝堂上那些个满腹经纶的大人,大都是寒窗苦读十余年,以科考进入仕途,他们自然比学生更清楚,重赋的弊端。所以每一次加税,都会经过严密的计算。小到各郡每一亩良田的收成,登册壮丁每日消耗的口粮数目,大到各郡每年赋税盈余,朝廷各部赤字情况。都会成为下一年份,增减赋税的重要考量条件。赵家皇帝以国库空虚的由头,减了天策军的粮饷辎重供应,为了安抚天策军心,才假惺惺的赋予了离阳王就地征收的权柄。百姓一向淳朴,以十税一算不得重税,还生不起反心。可到了豪强乡绅手里,一下就涨到了三成甚至五成。再加上地租,农户手里的盈余还不到亩产的二成,户中壮丁仅仅凭借一人之力,要养活三到五口老弱妇孺。如此重负,生起恨意不足为奇,这账多半要算到离阳王头上。”

吴襄冷笑道:“公子出生大户,将来搏了前程入朝为官,即便对底层的蝼蚁黎民心怀怜惜,恐怕最终也难以逃出士族豪强的裹挟吧。”

徐漠摇头道:“学生向来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平日只盼望着安稳度日。可惜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有些时候也会生出些凌云壮志,平一平天下的不平事。这些年游历江湖遇到不少他人眼中的蝼蚁,一番接触下来,才懂得世间生灵,高低贵贱之分,只是套在人身上的枷锁罢了。出身那是天定的,路是自己走的,要是真到了说真话,便会被万夫所指的那一天,为这天下九成苍生尽数屠了又有何妨 !”

吴襄听闻徐漠所言,如遭雷击,困在心中多年的郁结,似乎有所松动。明知这天下不该如此,他也曾经试着改变,可惜众人宁愿醉生梦死,也不愿低头看看这人间疾苦。被君王罢黜之后,又身陷国破泥潭难以自拔,最后只能认命,躲在乡野间浑噩度日。

眼前浮现起幼时跟随师长求学的旧日时光,一句句圣人之言,振聋发聩时隔多年犹在耳畔回荡。

那年他意气风发的参加科考,即便出身低微也不曾改变接济天下的志向。不料遭了考官妒忌,才学惊世却差点落榜,最后凭借同乡走动,疏通关节才受封一州小吏。

大荒之年以出众的胆识才学,将数万流民的动乱平息,受到后主重视。得以进入南召朝堂,那时的后主年岁与他相仿,继承先帝基业以来,有开拓进取之心。

他感激后主赏识,在朝会里提出改革赋税清查田地的强国之策,一时间震惊朝野。他抬头与帝王对视不退分毫,那时的后主眼里是有光的。

朝会散去,平日里熟稔的同僚,竟无一人再与他亲近。君王以国士待他,他亦以身许国。

一道熟悉的身影朝着他走来,不用细看便知那是后主身旁的亲信太监,这位帝王竟然想要独自见他。

那是他这一生中,离君王最近的时刻,年轻的后主拿出他的奏疏,仔细的询问每一条国策应当如何施行,大致多久能见成效。这对君臣的对话,持续了很久,直到东方即白,依旧意犹未尽。烛光摇曳间,恍惚看到了南召的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