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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疲惫连下了三日的雪,在这一日终于愿意短暂地歇歇脚了。

巍峨壮观的皇陵,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更添几分神秘。

着灰色素服的皇家守陵人们,在接到皇帝御驾将至的前一刻钟,便已跪在陵园入口处候着了。

一身素袍的微皇,在李掌司的搀扶下,缓缓踱下马车,与张氏守陵一族的家主张麒麟略略寒暄两句,便直奔今儿个的目的地而去。

张麒麟隔着两三步远跟上,心里头琢磨着,这既非节礼之时,又无故缅之事,微皇陛下怎的这个时候来皇陵了?难不成是亲自来视察一番皇陵修葺进程的?

一路上将近期皇陵建造的大小适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张麒麟一抬头,却见他们这一行人停在了第一任皇夫李达的陵墓前。

张麒麟心想自个儿这一通草稿算是白打了,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微皇的背影,低下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然后朝身后跟着的守陵人们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往后退了十余丈。

狐裘上的白色绒毛,随着寒风杂乱地舞动着,带起了几缕压在厚重披风下的青丝。

帝王本无情,可她近来怎的在这些儿女情长上牵绊颇多呢?难道真是老了吗?

“烽火浴忠魂,常胜将军功盖世。”

矗立的墓碑上,是微皇亲笔刻下的墓志铭。

她到最后仍是在赞叹他的忠与勇,没有施舍自己半分的爱恋之意。

“你们在外候着。”微皇微侧过头来,说话的声音很轻。

“喏。”李掌司应声,转过身来安排张麒麟等人打开墓门,随后示意众人退后侍立,亲自在门口守着。

微皇头也不回地往那未知的深处走去,墓道两侧的墙壁上,不灭的油灯因为突然灌进来的风而摇晃个不停,照得壁上的石刻印字晕出一片阴影。

这是李达落葬皇陵之后,她第一次来看他。

微皇的脚步迈得很慢,脑海中拢作一团的云雾,在视线掠过墙壁上那密密麻麻的诔文之时,漫散开来。

那人鲜衣怒马,气势非凡,惯常扎起的发辫随着他胯下飞驰的骏马,甩出一道又一道肆意又优美的弧度。

不知不觉间,微皇的眼眶中便蓄满了泪,她习惯性地扬起头,将泪水憋回。回神间,却已行至李达的棺椁前。

偌大的皇夫陵墓中,随葬物什颇多,有李达生前曾使用过的生活用品,亦有金银宝器许多,层层堆叠,却是覆在尘垢之下,冰寒一片,没有半分热乎气儿。

微皇伸手想要触摸那透着凉意的梓宫,却又见那尘土绵绵,铺了厚厚的一层,也便作罢。

环视一周,微皇总算是寻到了一小块能坐的地方,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通体银灰色的剑匣,锁扣处已经腐坏,上面的铜锁也不知所踪。

坐在冷硬的剑匣上,望着一室凛然,微皇不禁悲从中来。

即便李达生前登上天下男子所艳羡的地位、即便他在世时是为世人所景仰的威猛将军,可此间不过十余年,除了偶尔被人提起,惋叹一两句,长棺一落,事尽空。

不出意外,微皇百年之后,会与李达合葬在新修葺的帝陵中。那看似威严庄重、贵不可言的皇帝陵,经年之后,不过也如现下的皇夫墓一般,只剩满室凄凉、尘埃漫天。

那些曾屹立沙场的英雄、指点江山的豪士、励精图治的君王,也终是淹没在了时间的洪流之中。

尘世浮华,人生百态历尽。似水流年,到头来,却是留不下半点印记。

“达哥儿……”微皇望向那口了无生气的棺木,若幼时那般轻唤出声,仿佛是为了得到回应一般,过了良久才叹出一口气,继续喃喃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我少时便喜欢些伤春悲秋的文字,大多却是不解其意的,可如今懂是懂了,但又偏偏怀念起当初一知半解的时光了。”

“我总抱怨你成天与刀兵为伴,不解风情。可我宫殿外的那片花圃却是被你养得极好,每一种花的来历、养护方式,你都如数家珍。”

“你走得也太匆忙了些,是在躲我吗?躲着这些年这个荒唐的我。”

“不过你放心,阿绮这孩子,长得很好。身形样貌像极了你,那性格……倒是不知像了谁去。”

……

微皇絮絮叨叨地,一会儿南一阵儿北的,似要说尽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

说到动情之处,眼泪毫无负担地,说掉就掉。下一刻想到开心的事情,嘴角一扬,眼泪立马便止住了。

“若是阿瑟还活着……我们的皇外孙都好几个了吧……谁!”

还沉浸在外孙绕膝头的臆想中的微皇,被梁上突然传来的一声脆响,惊得汗毛立竖,登时站起。

“吱吱……”

“原来是老鼠。”微皇拍了拍胸口,往几根梁柱上皆瞅了瞅,乌漆嘛黑一片,什么也没瞧见。

复坐下,微皇眸色沉沉地看着满室的凄寂纷乱,心想着就算是阴气重的地方,也不乏蟑鼠。虽说张氏一族世代看守皇陵,尽职尽责,但他们也只是依照礼制和规矩,每隔七日入未封墓的陵墓,为长明灯续添灯油,并打扫墓道,维护壁上的石刻诔文。

在未经特许的情况下,守陵人不得擅自穿越墓道,踏入安置棺椁的墓厅。

情绪可平复,但微皇却是回不到方才那般泰然絮聒的状态了。

她总觉着有双眼睛,自上而下地注视着她,一抬头,却又是什么都没发现。

越想心下越紧,微皇烦躁地站起身来,在李达的梓宫前站了少倾,无言转身离去。

随着厚重的巨石墓门轰一声闭落,一个着灰布衣的青年人从正中的梁柱上举重若轻地跳下来,幽深沉郁的眸子望向适才微皇落座的剑匣,两步上前,将手中擦拭得锃亮的破锋长剑,极其小心地放了进去。

随后,青年人一个跃身,消失在了墓厅之中。

那厚厚的尘土上,除了微皇留下的一串脚印外,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