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位在“酒馆”后巷经营露天吧台的老板那儿打听到近期街道上的异况，以及出现了多少新面孔，库伦·里巴尔单手持杖撑地，另一只手扶了扶他的单片眼镜，垂眸沉吟道：
“他吗……一向是这么乱来。
“就算前一次遭到武力驱逐，他也会厚着脸皮，一次又一次地跑来骚扰目标。”
“库伦先生，那位店主方才提到的人，不是菲特镇交易市场的伯尔克吗？听您的语气，他莫非是您的熟人？”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保镖兼下属早就和自家雇主混熟了，因此他无需担心自己畅所欲言会遭到惩罚，待在库伦·里巴尔身边，他们拥有言论自由。
“幻想入脑的庸才罢了。”库伦面无表情地讥讽道。
这……保镖眨了眨眼睛，尽管他已经在库伦麾下侍奉多年，但还是第一次听他们自诩“好人”的雇主发表如此尖酸刻薄的言论，看来他们之间已不仅仅是“熟人”的关系。
想来也因如此，伯尔克的名声自东部交易市场传出时，他的雇主就强硬地搬出了原本的住所，选中交易市场附近的一块地，花费重金直接买下了那里——对于一位有交易商人资质的易命者而言，财富不过是很大的数字，再怎么挥霍，在这个“新世界”中也不会有消耗完的一天。
况且，听说“伯尔克”这个名字那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别人将其贬为“庸才”，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雇主！
要是那样全能的易命者都称不上天才，那他们这些觉醒后徒有武力的人又算什么？
要知道，像伯尔克那个等级的易命者，能够轻松决定他们的生死。
“别那么看我。”库伦感知到了保镖的视线，失笑一声道，“我们曾在各自窘迫的时候，帮助过彼此，除此之外……”
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的绅士仰头望天：“他也曾有机会，领悟那唯心的秘法。”
那不就和您一样了？保镖张大了嘴，强忍着没让想说的话第一时间从嘴里溜出来。
“但他终究只是个庸人，没能得到命运的怜爱。”库伦举起手杖，瞅着有些泥泞的地面皱了皱眉，而他身边的保镖及时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条手帕，接着蹲下身来，仔细替他擦拭仿佛沾上了脏东西的随身物品。
“说到‘命运’，库伦先生，刚刚那位店主也说了，有自称信仰‘命运之神’的教派在这条街上传教……这不是假借‘命运’之名行事吗？这是对包括您在内的岛上大部分易命者的亵渎，我可以为您派人去处理这桩叛道之事。”
保镖话毕，牙关已然咬紧，显然是恨透了这种情况。
身为为库伦·里巴尔服务之人，他们中哪怕不是易命者的人，也深知“命运”一词在库伦心目中的独特意义，它指向真正的神只、创造这个“新世界”、让这颗蔚蓝之星连通星空的某个存在。
早在十多年前，“蔷薇大盗”、“幽灵”和其他顶级易命师开始活跃于世的时候，以这个概念为名的伟大存在突然消失在了这座岛上，祂的追随者都不敢轻言祂已身死，而追随者的追随者们直至今日都在寻觅祂的下落。
保镖不敢说他们的雇主就是那些追随者的后人或追随者本身，他们的“库伦先生”虽说相信顶级易命师之上，还有一位以“命运”为名、力量堪比神明甚至真的能被称作“神”的易命者存在，并且十分尊敬祂，但作为从很久以前就伴随在库伦身边的人，他们知道其对“命运”的敬意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他站起身，将手帕随手丢进路旁的一个垃圾箱内，接着摆出立正的姿势，静待雇主的指令。
然而，他的雇主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库伦先生？”他将目光投向自家雇主的双眼，稍稍动用身为易命者的视力，发现那对眼眸中不止映现出自己和这条小巷中沉迷喝酒的客人，一道被由金色自上而下渐变为极浅极淡的绿色的光芒笼罩住的身影，慢慢占据了他的眼眶。
发光的人影身旁，好似还有两道像是他的同伴的身影，而仅仅是通过雇主的眼睛这个“媒介”，他们给人的感觉就与周围的路人大不相同。
伯尔克？真是说到谁就来谁！他旁边那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都是易命者的样子，岛上的易命者什么时候这么廉价……哦对，伯尔克是商人协会的成员，每个交易商人都是易命者，出两位与他作伴，也不是什么值得大跌眼镜的事情。
保镖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很多想法。
等等……他眯起眼睛，再次发挥觉醒后出众的视力：
“库伦先生，那是pESo的人。”
“我们要不要回避一下？”库伦·里巴尔虽然拥有成为交易商人的天赋，但他没有加入任何组织，是个登记在案的自由易命者，每次遇上官方组织的人，都可能会有不清楚他名望的家伙冒出来，试图替自家势力招揽他。
“罗沙……”没想到，自家雇主居然认识伯尔克身边的某个pESo成员。
“罗沙？RoSA集团？”这两个名称在发音上很像，保镖不由产生了联想。
“不，暂时没有证据表明他还是RoSA集团的一员。”库伦转了转单片眼镜的镜框，使它在眼窝中固定得更好，“走吧，我们过去迎接一下他们，同样作为多管闲事的易命者，相互间总要讲个先来后到的顺序。”
库伦先生想把这几座吧台划入他的麾下……保镖顿时理解了自家雇主的意思。
而另一边，林律一行人打算去五号吧台，帮伯尔克要回那笔数额庞大的定金。
“连是否交易都没有确定下来，你居然会直接付钱……容我收回你是个出色商人的那句话。”
罗沙双手抱臂，金色的卷发在风的吹拂下一鼓一鼓的，看上去格外生动有趣，也让他的话语失去了表明不满的说服力。
“米西把妹妹找来的易命者赶走了，而他之前……”林律紧跟在他的斜后方，一条手臂抬起，用袖子捂住口鼻，“他雇用了另一个易命者来帮自己？”
“在他看来信得过的那种。”他说话仿佛意有所指，但他的目光却直直地投落在罗沙的背上，完全没有到处乱瞟。
他的声音很小，但若是用上易命者的听力，再小的动静也能被轻松捕捉到。
伯尔克拉低帽檐，哼了一声：“耗费了我如此多的心血，假如她不是一棵幼苗，我一定会让她做出应有的赔偿。”
“对啊，伯尔克。”罗沙抓住了他的破绽，“米莉是个未成年人，你们商人协会的人可以和未成年人做交易吗？”
“没准，你们就算签订了契约，那契约也是不作数的。”
话才刚刚出口，罗沙忽然“咦”了一句，神情稍有变化。
林律则明确地感知到了前方传来强大易命者或易命师的气息，一切就像队友们讲过的那样，每位易命者都能自发地觉醒不错的感知能力，而越是新悟到的能力，它的效果就越出众，因为它还没有麻木。
这条街道还真是卧虎藏龙……他的视线很快就锁定了站在不远处一座吧台前的两道身影，那两个人都西装革履，但衣服的款式和形制明显存在较大的区别：戴着单片眼镜、提着手杖的那位穿着风格比较温和、典雅；而在他身旁、脸上扣着墨镜的人的那身装扮，则给目击者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那是……”罗沙认出了对面的人，“库伦·里巴尔？”
林律悄咪咪地摸出终端，在数据库的搜索栏中输入了这个名字。
他以前有听说过这个人，在这座岛上，尤其在第三层的菲特镇里，“库伦·里巴尔”的名字就和“东部交易市场主管伯尔克”一样响亮，即便是在pESo基地里，职员们提到它时，也会赞叹不绝地连声表示：这个名字的拥有者、“库伦·里巴尔先生”是个好人。
而pESo的数据库里纵使登记了他的名字，却没有提到他觉醒了怎样的异能……这位名人身上谜团重重，不亚于来历未知的伯尔克。
“库伦·里巴尔？”然而，不同于他们两位官方组织的成员，交易市场的主管的话语中却透出迷惘之意，“好熟悉的名字……前不久，我好像说过这组发音。”
行事高雅、心怀城府的“大好人”库伦·里巴尔，在交易市场的“结尾”段，那儿的商人们经常那这个人与他们的主管作比。
“头好痛……”伯尔克掌心溢出些许小小的光点，争先恐后地往他的额头上飞去，“懒得想了，反正是与我无关的陌生存在。”
像库伦·里巴尔这样杰出的易命者，根本不需要委托商人协会的成员进行“全生命体交易”，他自己就能独立完成大部分商人会做的事情，成功率兴许还比他们要高上许多。
除非哪天他失去异能，否则他和交易市场的主管就好似平面内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生活中连遇到都难。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伯尔克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而旋即，他就不再考虑这场偶遇了。
“假装不认识他。”走在他和林律前面的罗沙向后竖起终端，展示了被他打在对话框里的简单语句，“直接走过去。”
“我们的目的地是五号吧台，比较靠近小巷的另一端。”在终端上又打出了一行字后，罗沙假装在查看标在吧台周围的序号，十分自然地走过了库伦和他的同伴。
林律目不斜视，快步跟上了队友。
伯尔克则一副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奇的模样，左看看、右看看，目光仿佛在挑衅一般停留在看起来最不普通的库伦和他的同伴身上良久，再慢悠悠地转向其他地方。
他这不拘小节、说难听点有些无礼的做法，必然会引起库伦保镖的反感：“他的笑容，未免有些猖獗了！眼神之中尽管不存在恶意和冒犯，但为什么被扫到后的感觉那么不舒服？”
“因为，我们在他眼里，就是两颗蔬菜。”库伦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态，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可口的，蔬菜。”他在形容词上加了重音。
“他会吃人吗？”保镖哆嗦了一下，在他看来，“蔬菜”就是用来吃的，而一个人把另一个乃至一群人看作食物，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他会拿去卖。”库伦面不改色地说，“长得好的，则拿来‘收藏’——在他看来，可能是取出‘种子’，拿来种下一轮吧。”
“种子？”保镖有话直说，从不掩饰他的无知。
“这是他的说法。”他的雇主冷漠答道，“把器官装进营养罐中，每天晚上带着它们在交易市场及其附近游逛，如果遇到符合他心意的交易对象，就等于种下了一颗‘种子’……呵呵，怪话还真是层出不穷。”
“您还真了解这个人。”保镖的语气不明缘由地增添了几分钦佩。
“派人盯住他们。”库伦转过身，不再对之前的话题有丝毫留恋，“那个人终归是和我认准了相同的目标，我不希望他会妨碍到这场交易。”
“是。”保镖立即拿出对讲机，向对面的人轻声交代了几句话，“这是库伦先生的指示。”
……
五号吧台前，在林律和罗沙出示身为pESo一员的证明后，经营者配合地从台座底下取出一只精致的皮箱，上面贴着各种恶趣味的器官贴纸，令林律不禁联想到了萨科菲斯家地底的那座刻满图腾的祭台。
“商人协会最新放权的联名皮箱。”身为协会高层的伯尔克打了声响指，一条足以包裹住整只箱子的毛毯便从光团中被释放出来，“你们感兴趣的话，我也许可以尝试着说动一下负责这一块的协会成员，我记得，那些绿萝们一直在寻找和pESo合作的机会。”
“还是算了吧。”罗沙注视着伯尔克用毛毯包起皮箱，随即，它就像一层新皮肤一样牢牢地贴合在了上面，“不过，等我们回去后，我会帮你问问队长的意见。”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林律目睹伯尔克拎起皮箱，抬腿就打算走人，想了想，还是出声问了一句。
“我还没有放弃。”交易市场的主管压下帽檐，唯一未被牛仔帽阴影覆盖的嘴微微咧开，露出其中白乎乎的一片。
“今天还很长。”他说，“我准备去和‘命运之神’教会的杂草碰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