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手上的烫伤,上官若与月如前后脚往正殿走去。
德夫人抱着令仪坐在皇帝对面,瞧见跟在上官若身后进门的月如冲她微笑颔首,便知晓了上官若的心意。
“陛下,正好今日来了凤栖宫,臣妾有一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正专注于把玩一个鼻烟壶,小小的珐琅彩瓶上勾画着栩栩如生的两匹红鬃骏马。
德夫人连问了两遍,都没有听到皇帝的回应,于是便向孙女努努嘴,示意她去搅一搅祖父的沉思。
令仪当即会意,手脚并用地从德夫人身上爬下来,蹭到皇帝怀里。
“祖父,这是谁呀?”
白嫩的小手指按在马背之上,那上面绘制着一个身穿青蓝绣花短袍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但其身姿尽显英气勃发。
她后头的马背上亦立着个年轻男子,着一件绯绿窄袖短衣,扬手策鞭,似是在追赶前面的姑娘。
皇帝略显粗糙的手在光滑的釉面上打着圈,一遍又一遍抚过女子的发。
“这是你皇祖母。”
令仪看看鼻烟壶,又看看德夫人,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不解。
“可这看起来,和祖母一点也不像呀。”
皇帝将双手合掌,似是怀念,又似是叹惋。
“你的皇祖母名叫窦绾,是朕的皇后,凤朝的国母,凤栖宫的主人。”
“只是她如今……已经不在了。”
上官若站在皇帝身后不远的位置,听到这一串形容词,心底发笑。
可叹帝后同床共枕数十载,到头来她在他心里,却还只是皇后,是国母,却不是妻子。
德夫人见皇帝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便道:“臣妾受陛下所托搭理后宫事务,如今刚巧有一宗难事,还望陛下助臣妾决断一二。”
皇帝沉沉“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自皇后薨逝,这凤栖宫就一直是公主在住着。如今公主业已成婚,移居至公主府,这凤栖宫里,便没有了主子。”
“论理说,一宫没了主位,里头的宫女内监都该回内务司重新调配。只是从前上官姑娘在陛下跟前领着差事,臣妾想着挪宫麻烦,便省了这一遭。”
“如今上官姑娘也不必去御前侍应了,臣妾以为,既然宫规摆在那儿,上官姑娘就不好再在凤栖宫住着了。”
听到这里,皇帝眼皮动了动,像是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未曾说出口。
“说来也是巧,前些日子令仪的乳母家中突遭急丧,求了臣妾放她出了宫;昨日月川那丫头又因触犯宫规,被臣妾打发去了掖庭狱,令仪身边就缺了个得力的人。”
“因此,臣妾思忖着,左右令仪同上官姑娘的关系也好,不如就让上官姑娘到臣妾的元和宫去,专事照顾令仪。”
“再者说,令仪如今也五岁了,马上要到念书的年纪。有上官姑娘这样的才女从旁看顾,于这学识一道,想来也是有所裨益的。”
皇帝还没说什么,令仪小郡主眼睛就先亮了起来。
“皇祖父,菡儿要若姑姑~”
她年纪虽小,心思却是鬼灵精,知道在皇祖父面前不能随意唤上官若作姨姨,只随着宫女的称谓叫她姑姑。
上官若沉默着垂手而立,等待圣上的决断。
令仪抓着皇祖父衣袖的衣角摇啊摇,一个劲儿撒痴撒娇,大有他不答应就不撒手的架势。
皇帝扛得过千军万马,却抗不过来自孙辈的卖乖痴缠,只得满口应承下来。
“好,既然是令仪所求,朕就让她去元和宫里伺候。”
他招一招手,上官若即刻上前跪下。
“上官,难得令仪如此喜爱你,即日起,你便从这里搬出去,住到元和宫去吧。”
“你从前是朕跟前的女官,品阶月银皆是宫人中的头等。如今去元和宫领郡主伴读之职,朕便许你一应份例皆如往日,也不算委屈。”
上官若连忙叩首,“奴婢谢陛下隆恩。”
皇帝面无表情地瞧着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希望你,不会令朕失望。”
德夫人见目的已然达成,便笑吟吟道:“那这凤栖宫……”
“落锁,闭宫。”皇帝最后一次认真端详着周遭,决绝的语气中还带了一丝眷恋与不舍。
“从前在凤栖宫伺候的,还有几人?”
上官若拿眼神提醒了一下采儿,小宫女忙不迭跪在帝妃面前。
“回陛下的话,仅有奴婢一人,是公主特意吩咐了留下来照料上官姑娘饮食的。”
皇帝捋了捋下颌上的胡须,随口打发了她与上官若一道去德夫人处伺候。
“你们都先去吧,朕,想自己待一会儿。”
众人面对天子金口下得逐客令,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依次循礼告退。
德夫人带着小郡主先行回了元和宫,上官若则和采儿分别回房去收拾行囊。
采儿入宫的时日短,除了一些贴身衣物,也没什么好拾掇的,很快便整理妥当,打算过来给上官若帮一帮手。
没想到,她才进门,便发现上官若也只是在整理衣物,对房间里琳琅满目的瓷器玉瓶视而不见。
“姐姐在陛下身边这么些年,得了那么多赏赐,都不带走吗?”
上官若专注地叠着衣衫,摇摇头。
“这些器具摆件都是死物,虽是陛下赏赐的,也不过是面子上好看罢了,何必费力搬来搬去。”
采儿仿佛有些可惜,直叹道:”这样看来,姐姐在宫中操劳多年,除了每月的月奉,也是没什么进项。”
上官若笑着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真当宫里有什么好差事呢?若不是那时你实在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应承萧将军带你入宫的。”
话一出口,她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失言,担忧再度勾起采儿的伤心事,忙拍拍胸脯岔开话题。
“不过你也莫要小瞧了我,这些年我总有些积蓄,早托了殿下替我带出去换成银票了。”
二人说笑着,不觉月已上了中天,宫巷里响起了子时的更鼓。
采儿眼已有些睁不开,上官若看在眼里,便催着她回去休息。
“这么晚了,封宫总不会急在今夜。你先回房歇着吧,省得明日去见夫人时没有精神。”
“那姐姐这儿……“
上官若拦住她的话头,“你不用担心我,从前在御前,熬夜的时候可不少。”
她打开房门,望着头顶上皎洁的月色,不知究竟是在对采儿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在这凤栖宫,总也住了快二十年。”
“今日,便是最后一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