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宁从宫外回来复命时,耀目的金乌已沿着自东向西的轨迹,爬到了人的头顶。
皇帝尚未起身,榻上帐帘微垂,褚黄的缂丝团龙绣五色彩云衮服平整地挂在床头一侧的红木衣桁上,等待着君王的临幸。
德夫人忙活了整个上午,亲手为夫君准备了一席丰盛的羹汤。
昨夜,皇帝耗尽心神,合该好好补一补。
凤堇并上官若一道,在令仪郡主的房间里陪她嬉戏。
“皇姑姑,到你了!”
三人围坐在侧榻上放着的一张雕花小几旁,脸上贴着不同数量的纸条,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凤堇一时出神,未曾留意又到了自己的轮次,被小侄女毫不留情地催促着。
“又该我了?若若,你方才出得什么?”
上官若水葱般的指尖点着桌面上堆叠的卡片,那些长方形的小卡上均用朱墨两色绘制着不同的图案。
“喏,五六七八九十勾,顺子。”
凤堇锁着眉头观察手中的卡片,“要不起。”
紧接着轮到令仪,只见她飞快地从比手还大的一摞卡片中挑出几张,声音欢快。
“四个圈,炸你!”
……
几番下来,凤堇和上官若再输一城,不得不由着小郡主两眼放光地往二人额上又添了一张纸条。
“若若,要我说,你就不该教菡儿这劳什子,搞得她小小年纪,活脱脱一个赌徒模样。”
欢乐的斗地主时光结束,凤堇一边清理着面上残留的纸条,一边对上官若抱怨。
她这话溜进凤清菡耳中,小郡主当即就撅起小嘴,不满起来。
“菡儿可听姨姨说过,皇姑姑牌九摇骰无一不精,要论像赌徒,皇姑姑肯定在菡儿前头。”
凤堇立马扭过头瞪着上官若,“你对她说这些做什么?平白毁了我在菡儿心目中的形象。”
上官若当即赔着笑对她拱手,“还不是从前与郡主闲聊,话赶话地就聊到了此处。”
凤堇伸出双臂,将凤清菡搂进怀里。
“菡儿,姑姑给你讲啊,那些推牌九啊摇骰子啊,都是你这个上官姨姨教给姑姑的。”
“你看,你还这么小,她就教你玩这些,肯定是不安好心。以后咱们不跟她玩了。”
小郡主不安分地在凤堇怀抱里扭着身子,挣脱开她的手臂,躲在上官若背后,冲自己的姑姑做鬼脸。
“才不要呢,宫里的人都好无聊,只有姨姨最有趣!”
上官若也护着凤清菡,“就是,郡主如今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天天闷在这宫城里头本就拘束,若再不叫她玩些有意思的,岂不将人憋坏了?“
凤堇白她一眼,“我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你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要是被德母妃听见,一准儿会怕你带坏了她的宝贝孙女,打发你去浣衣局做苦力。”
“本宫可没有那么小气。”
本着不能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基本原则,凤堇的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传来了德夫人温婉的声音。
“母妃来了。”
凤堇忙将脸上最后一张纸条扯掉,双颊因不好意思而飞上一抹嫣红。
“儿臣只是在跟若若说笑,并非有意排揎母妃。”
“母妃这会儿过来,可是父皇醒了?”
德夫人点点头,“正是。”
“方才守着正殿的内监来报,说是高公公行完差事归来,正在陛下床前回话。”
“二哥他……真的去了?”
凤堇这一声暌违的二哥,并不仅是在德夫人面前做样子。
她还记得,孩提时,她也曾在他的怀中看过月亮,牵着他的手逛过市集,跟在他的身后叫着哥哥。
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她曾经历过那样惨烈的一生,在一次次苦痛与诀别中消磨着对亲情的信任与希望。
“既然高公公回宫复命,想必那边,已经是遵旨而行了。”
德夫人话答得很轻,像是有一丝不忍。
“听前来回话的内监说,陛下甫见高宁回返,靠在床头呆愣了许久。”
老年丧子,想来这份苦楚,纵使身为天子,也不能减弱分毫。
“母妃在小厨房里忙了许久,不如先在菡儿这里歇一歇。父皇那边,我同若若一道去看看。”
凤清菡十分懂事地爬到榻边,牵过祖母的手让她坐下,随即用小手帮德夫人揉捏着肩膀。
凤堇携了上官若出去,往寝殿缓步而行。
“我没想到,父皇这一次,竟然这么快便下了决心。”
“陛下也是不得已。”
上官若轻飘飘一句话,引得凤堇侧目。
“此话怎讲?”
“殿下可知,昨夜靳卓清带回的,可不只是一个旧案人证,还有一份军报。”
“呼延烈,近期不太安分。”
凤堇猛地停下脚步,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呼延玉已死,区区一个呼延烈,莽夫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
上官若勾一勾唇角,“所以,陛下才要急着处置凤玄。”
“凤玄身上,本就有一半的渑国血统,陛下对此一直是心怀芥蒂的。”
“如今他在凤朝已无甚指望,可若能与呼延烈合作,以他的能力,将来必为我朝心腹大患。”
“可二哥毕竟是父皇的儿子,他怎么会帮外人对付自己的家国?”
“殿下莫忘了一句话:‘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只要筹码足够重,像凤玄这样的人,心中那杆天平是很容易倾斜的。”
“况且,凤玄与呼延玉勾结在前,这便意味着他在陛下心中早已有了污点。”
“其实他真的有意与渑人再行勾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想。”
自呼延玉身死,北境军中一直在往京中递消息,称渑王复朝,呼延家的势力日薄西山,年轻的掌门人一直在寻找复起的契机。
这些消息都不假,只是以呼延烈的见识,他的目光还没能放到凤玄身上。
面对最后这份带着几分合理性的军报,垂暮的君王再没有精力去核实真伪。
亦或者,他只是不想去核实。
自然,上官若不在乎这些。
她只在乎,皇帝能否如她所愿,彻底放弃自己这个怀揣着狼子野心的儿子。
她只在乎,由她亲自为凤玄挖的这个坑,到底能不能把他彻彻底底地埋了。
一片叶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上官若肩头,她信手拈起,随意丢在地上。
她衔着笑意望向凤堇,催促她继续往前走,心底却在默念——
“凤玄,卓清带回的军报,便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份大礼。”
“你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