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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假千金与真少爷(12)

谢敏行手下的人效率很高,只要想查,总归不是天衣无缝的事情。于是,昔日眼中老实可靠的许赫如何偷偷换了孩子,如何贿赂登记员,如何将许云暮在乡下放养到十一岁,又胆大包天的把他接到谢家庄园,让他成了“谢朝笙”的玩伴,都清晰摆在他面前,如果不是一场车祸,两个人都重伤乃至失血,这场荒谬的交换不知何时才能被发现。

重伤的人中有谢家唯一的继承人,而血型吻合谢家人的,居然是许云暮,朝笙的血型与她的父母截然不同,这才牵连出这一切。

许云暮睁眼时,眼前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云翳,他隔着一层蒙蒙的雾,看到了头顶温柔的白色灯光。

他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又好像终于回到人间。

“……朝朝。”他在混沌的思绪中呢喃出声,眼泪无意识的滚落。然而偌大的病房之中,只有他身下这一张病床。

他撑着手坐起,先被疼痛扯出一声干咳。

“刚醒着,不要乱动。”微微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许云暮怔怔抬头,还没从长时间的昏睡中清醒。

谢敏行坐在病房的阳台里,手中的书已翻过一半。

“谢先生。”许云暮忍着痛坐起来,不想失礼。

然而他越温和知礼,作为父亲,谢敏行心里愈痛。

亏欠他十九年,为人父者,纵然是受蒙蔽,也难辞其咎。

许云暮意外于谢敏行竟然在此,看起来好像还待了很久的样子。

“谢先生,朝朝……小姐她还好吗?”但他现下并不在意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内情,他只是从未有过的极其焦灼的想朝笙。

谢敏行不语,凝视着一脸虑色的许云暮——他与阿瑾的孩子。

其实他已经来了很久了。

在许云暮和朝笙昏迷的日子里,妻子时常来看许云暮,因为内疚每每不敢久待,而朝笙则伤得更重,无论如何,到底是亲自养大的,周瑾也不忍不去看顾。

谢敏行便更多的来看许云暮。

他是严父,疼爱女儿,却比不上阿瑾与她亲近,很少和她单独待很久。

而现在亲生儿子刚被找到,正昏迷着,他有了机会端详这个孩子,与他独处。

他已经十九岁了,算半个大人,并没有在他身边长大,他也不会去注意一个管家的孩子成长为什么模样,直到血脉将他与自己、阿瑾联系起来,他才从许云暮身上看到许多往日的相似。

他长得更像自己一些,昏睡时长目阖起,也看得出是和他一样的桃花眼,然而面目轮廓温和,气质其实更像阿瑾一些。

谢敏行要忙碌的事情太多了,回到家中,工作也不能完全脱开手。余下的时间,则尽数给了妻子与孩子,他从没有关注过那个跟在谢朝笙身后的高大少年。

谢敏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询问道:“介意和我说说车祸那天的事情吗?”

他的声音似乎不似印象中冷硬,反而堪称温和。

然而许云暮无法自控,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并不没有立刻答应,反而有些执拗地问:“小姐她怎么样了。”

空气中仿佛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谢敏行告诉他:“你放心,朝朝……已经脱离危险了。”

——他们两个,这样要好吗?谢敏行心里的天平兀自衡量,面上却不露一分,甚至为人父的担忧都谨慎的全部收起,不让许云暮察觉到。

车祸已经过去了一周,但对于从昏迷中醒来的许云暮而言,却仿佛昨日。

他点点头,向谢敏行道谢,然后开始回答谢敏行。许云暮刚醒,说话还有些吃力,一字一句的说,眼泪却根本停不下来,那张俊秀的脸上落满泪水,滑过红肿的伤口,看起来滑稽极了。

他不去顾及,他太痛苦了。

谢敏行没有对他的脆弱表现出任何不耐烦,从始至终安静的倾听。

……在许云暮的讲述之中,这场车祸的内情渐渐被完善。

“好,我知道了。”他点头,温声安抚他,“你先好好休息吧。”

他合上书,起身离去。

然后在门外待命的医生们迅速地走了进来,以许云暮平生仅见的认真乃至耐心周到的替他检查。

许云暮有些茫然于这样的待遇,他看向谢敏行离去的身影,心中留下一道不安的疑虑——他与谢家算不上亲厚,与谢敏行更是陌生。朝笙和他一起出了车祸,为什么她的父亲会在……病房里等他醒来。

出于两个人身份的考虑,谢敏行做主,将他们安排在了不同的病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隔着一条漫长的走道。

医院里知道内情的医生被他调走了,换了从谢家其他医院调过来的医生,对于病房中人的身份他没有交代,只说两个都一视同仁,必须都完好无损的就下来。医生们心里便不再揣测谁是财富滔天的谢家的继承人。尽心尽力地救治两个病房中的病人。

他出了病房,缓步向走道另一端走去。

周瑾坐在护士站旁的休息室里,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起身唤道:“敏行。”

她向来是光彩照人的模样,岁月也没能在她脸上留下多少沧桑,然而在车祸后的短短一周里,她像是骤然老了许多,连那双总是盈满温柔光彩的双眼都黯淡了下来。

悲伤漫卷,心力交瘁。

谢敏行见她在此,并不问她为什么不在朝笙的病房中。

他知晓她的难过,甚至说,为人母者,怀胎十月,十几年心血倾注,她一定比他更加的痛苦。

“身体还坚持得住吗?”他坐在她身旁,道,“若不行,便从家里叫人来。”

周瑾摇摇头:“这件事情太大了,我必须亲力亲为。”知道这件事情都人越少,对孩子的影响就会越少。

他点点头,握住周瑾的手,掌心的温暖传来,周瑾终于觉得心安了些许。

“云暮——醒了吗?”她问。明明也这样唤过这个孩子许多次,如今喊出这两个字,心境却已经翻天覆地的变了。

谢敏行道:“醒了,他伤得要轻许多,且朝朝本就身体不好,这你我也是清楚的。”

“醒了就好……朝朝那孩子,仔细养了许多年,却还是比不上其他同龄人康健。”她喜忧参半,喜的是流落的亲子无恙,她心中觉得亏欠,却又还来得及弥补。然而另一个孩子至今还在昏迷中,医生说她背上伤得太重,肋骨都折断了三根,周瑾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的痛苦。

“朝朝也会没事的。”他安慰妻子,沉默了半晌复道,“我问了云暮,车祸前的事情他还记得,且他伤得更轻些也有原因。”

他神色难辨,:“那个时候,云暮说朝朝扑在了他身上,替他挡住了碎裂的玻璃,缓冲了撞击。”

周瑾愣住了。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清楚,虽然乖巧聪明,却也有着娇纵与娇气,毕竟从小便身体不好,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她要有着怎样的决心和勇气,才能够在千钧一发时抱住另一个人,分走更多的伤害。

她一时失去了言语,不知该说什么。

心疼,震惊,庆幸。

“他们,一直都很要好。”最后,她噙着苦涩与恳求说。

谢敏行低声道:“朝朝是个好孩子。”

知晓两个孩子人生被换,且实施这个计划的还是许赫的时候,谢敏行无法不去迁怒病房中的朝笙,甚至在一瞬之间想过不再管这个孩子,毕竟她已经得到了十九年人上人的人生。

怒火中烧时,谢敏行甚至想过把长埋于黄土之下许赫郭瑶挖出来挫骨扬灰,以解他心头恨意。

他本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人,在外的手段更是以强硬闻名——只是披上了丈夫与父亲的外衣,在至亲面前总是温和宽容的模样。

但,那到底是他和阿瑾的掌珠。

因此,谢敏行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怒火冷却下来,他听到妻子在他怀中痛哭。他知道她比他更难过,也无法否认这个鸠占鹊巢的孩子曾和他有过父女间的温情时光。

先等等吧,等事情水落石出,谢敏行告诉自己。

此时竟也庆幸,朝笙救了许云暮。

——事情终究没有到最不堪的地步,他们养大的孩子出身虽不无辜,却终究与她的生身父母不同。

医生说,按理,朝笙本不会伤成那个样子,而许云暮又坐在靠近货车撞来的车窗的一侧,结果反倒是在他身旁的朝笙伤得最重,再加之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的结局。

周瑾当时看到浑身是血,背上伤口几可见骨的朝笙时,几乎昏厥了过去。

谢敏行默了一会,复道:“但不管怎么样,这场错误必须结束,血脉混淆的事情不能发生在谢家,我们知道了真相,也不能再将错就错下去。”

周瑾含泪点头。

在拿到所有证明这场人生互换的证据之后,他们终于决定把这个错误终结。

周瑾犹豫了许久,打了很多腹稿,最终选在许云暮快能够下地走路的时候去找他。

她最近常常做梦,梦中隐隐约约浮现很多年前的场景,是她给朝朝过生日,她含笑看着一群孩子簇拥着朝朝,看着她像个骄傲的小公主。尔后她目光一转,瞥见一个捧着鸢尾的小少年站在门口,踌躇着是否要过来,看到她向他招了招手,于是眼里都溢出惊喜的光彩。这段场景越发明晰,最后成了她心里的一道咒,让她寝食难安——她都错过了什么?!

许云暮对于周瑾的到来十分意外。一醒来就看到谢敏行已经很让他吃惊了,但他身体缓过来不少,精神也好了很多,见到周瑾时情绪已很能控制得住。

他还未开口,在他眼中,永远端庄高贵的谢夫人便先落下了眼泪。他愣住了,继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和朝朝有关。

他的心猛然间抽痛,像是给他警醒。

然后他听到了谢夫人克制而哀伤的声音。

“云暮,我知道对你来说这很突然,其实我们也很意外,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十九年前,因为一些意外,你与朝朝抱错了。”

“你才是谢家的孩子,我与敏行的孩子……”

她斟酌着用词,不想伤到眼前的许云暮,也不想诋毁还在昏迷中的朝笙,她努力沉静地说出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同时小心地观察着许云暮,却发现他低下了头,让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许云暮感到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想起小时候他第一次来到谢家的震撼。在此之前,他的童年是棚户区低矮的小屋,是头顶昏黄的灯光,是屋外水沟上飞舞的蚊虫,是闷热房间内唯一的一扇小窗。他被寄养在“父亲”的姑姑家,每个月等待“父母”从江岛市寄来的信。信里谈到江岛市的繁华,谈到“主人家”的富贵,谈到在市里生活的不易,却很少提及他,他以为那是因为父母不善表达感情。

但他心中始终爱着他们。

他寄人篱下,思念南沙湾另一头的“父母”,他努力的念书,认真的照顾“母亲”给的鸢尾种子,想成为让他们满意的孩子。

他就是这样长到了十一岁,然后满怀着期待、欣喜,坐在拥挤的船舱,渡过南沙湾,见到了他的“父母”。

他依然生活在狭小的房子里,但是他比从前开心了许多。

之后的事情成为生命中最深刻的回忆——他认识了朝朝。

从此生活一分为二。

一半是掩映在绿树之中的红色小楼,一半是那座白色的如城堡般的建筑。

后来的许多岁月,他曾跟在朝朝的身后,走遍了这座城堡的每个角落,他也曾站在那个巨大的透明的温室里,等待着一朵花的盛开,也曾在“父母”去世后,茫然地坐在雨幕中。

她撑着伞站在他身旁,让他留下来。纵使怜悯,也足以让他感恩。

在漫长漫长的黑夜里,他回到只剩一个人的“家”,孤单的看向灯火不休的庄园。

他从不自苦于他的人生,但现在命运告诉他,你的十九年是一场错误,你本来才是“朝笙”。

荒谬。他冷冷地想。名字、年龄、出身、都是假的。

但谢家不会也没有必要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他低头看着那一页页鉴定书,知道这就是事实。他与“谢先生”“谢太太”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他过往的二十,不,十九年人生都是一场弥天骗局。

许云暮抬头,眼前的谢太太眼含着泪水,那双永远明亮温柔的眼中盛着内疚与期待。他第一次这样仔细的去打量她的眉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和她好像真的找到一丝相似。

也许在童年时候,也曾羡慕过朝朝有谢太太这样包容温暖的母亲,而自己的母亲总是抑郁地看着他让他“听话”,羡慕朝朝的父亲谢先生自律且顾家,不像自己的父亲沉迷赌博——但,他从未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圆满自己的羡慕。

其实他已经一个人度过了很漫长的岁月了,那些缺失的,只能当作遗憾。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问道:“她……知道吗?”

她知道,这一场错误吗?她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