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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命星君真人不露相。”朝笙闻言,道,“我刚学着下棋时,兄长也不过让我八子。”

宣珩更加不乐意了:“三殿下也笑话我!”

他望向棋盘,原本被他下入绝路的黑子确实挽回了几分颓势。

“不过,先前还不曾知道,三殿下善弈。”

“那星君先前知道哪些?”

宣珩把灰陶盘倒过来,磕下一堆瓜子皮。

“睚眦……快意恩仇,打架、不是——那个武学造诣颇深。”

——爱写话本子的司命星君稍稍美化了下。

朝笙听出了他话里有话,也不恼:“星君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比如——”她看向缃叶黄的衣摆,忽而想起,祭舞是天后的要求,弈棋起初是长晏的期望,若真要论起她自己本心的,其实并没有多少。

五千年光阴,便这般度过了。

要说什么时候快意?也许,凤燃挑衅她,而她不必掩藏爱恨时,才自在。

宣珩没看出她心绪的起伏,一脸八卦地催促。

“比如,星辰法则在整个学宫里学得最好。”

时暮的声音合着君山玉的白子,一同落在棋盘上。

宣珩立刻便被转移注意力,啧啧称奇:“哇,三殿下,这还真看不出来。”

朝笙一怔,看到了时暮低淡从容的神情。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移开目光,手中棋子当啷作响。

天穹将要暗去时,这一局棋终于结束。

娑罗花在晚风中摇曳,坠落在黑与白的君山玉之间。

宣珩临到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话本子还没写几个字,立刻弹起来嚷嚷“送客”,似乎忘了自己先前花了多少时间与人玩笑。

时暮同朝笙刚走到司命殿外,便听到大门轰然合上的声音。

“司命星君这会儿又不同我们讲客气了。”

身侧的青年声音带着点无奈:“他素来如此。”

“上神同司命星君,应该认识很久了吧?”朝笙有些好奇。

“一万年的故友。”

然后时暮听到了朝笙的感慨:“果然很久。”

“除却司命星君,上神在九重天似乎没有其他故人了。”

时暮点头,他的故人尽数死在了两万年前的战争中。

若说谁还从前与他有旧,除却邕巳,眼前这全然忘却了赤水模样的少女,其实也算一个。

忘便忘了。

何须给她添一道她毫无记忆的旧事。

“不过,有一个也是好的。”朝笙踩在云上,,回过身来,笑道,“我就一个也没有。”

语气轻快,也未曾有什么遗憾。

她仰脸看向他,眼中映着皎然的月色。

“所以,上神将那枚玉简赠予我时,我很开心。”她张开手比划,动作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夸张。

“有这么多的开心吗?”

她的袖摆也在晚风中飘扬,时暮为她的情绪所感染,眼中便也带出了笑。

九重天的云海在眼前翻涌,他心念一动,忽而道:“以后,若还有不明白的,仍可如今日这样来找我。”

她应得很快,后又问:“若上神不在司命殿,我当去哪儿?”

那些纷繁如烟海的术法,俱已经埋葬在古战场的枯骨中,五千年前,金乌盘踞扶桑树,他沉于水底之时,也未曾想过,会和匆匆一面的蜉蝣成为师生。

前缘浅,来路却可深远。

他垂眸,温声答她:“赤水,钟山。”

——那个她羽化、新生,然后忘却的地方。

“好啊。”她抬袖,行了一个再周全不过的弟子礼。

“很晚了,回去吧。”

朝笙眨了眨眼,正色道:“我送老师。”

“尊师重道”四个字只差写在脸上。

玄衣白发的青年长眉微挑,随意招了一朵云过来。

云随心动,把朝笙吞了进去。

“住哪?”

朝笙听得她的老师这样问她。

“东边,玉坤宫丹若殿。”

没料到时暮不领她殷殷相送的弟子情,朝笙只好从善如流地回答他。

云便飘飘摇摇地升了起来,她陷在其中,被带着飞去。

直到这朵云远去,时暮才转过身来。

“送我?”上神烛阴难得有些无奈,“我看起来,也不是很年长的长辈吧?”

虚长她六万五千岁,而已。

*

从此,九重天外的钟山多了一个来客。

而凤燃则日渐发现,要找朝笙报仇变得艰难了起来。

除却在两仪学宫外,他哪都碰不到这个便宜妹妹。

长晏在忙天后的寿宴,那朝笙呢,也在忙着尽孝?

凤燃貌不经意地路过玉坤宫,只得到宫外的仙侍警觉的目光。

凤二殿下一甩袖子,化成灰雀飞走了。

翅膀扑棱时不忘咬牙切齿地骂朝笙大怂包,怕他报复就缩在了玉坤宫里不出来。

钟山之北,风雪千年,黛青罗裙的朝笙打了个喷嚏。

顷刻间,她掌中霜花如流萤散去,刚刚勾勒出的符文熄灭。

时暮指尖微动,霜花又重新绽开。

“符文落笔错了一处,再试试。”

一旁的司命星君看热闹:“哎呀,是不是有人在念叨你呢,三殿下。”

朝笙凝神,没分心去理插科打诨的宣珩,反倒是时暮睨了好友一眼。

“她是来学术法的,你呢?”

支着泥炉正打算烤肉的宣珩手一僵。

他抗议:“先前你在我的司命殿嗑了多少瓜子儿?这会儿又嫌弃我。”

棋盘旁的瓜子皮堆积如小山包,大多是朝笙与他的杰作。

宣珩自个儿细细想了想,这尊琉璃似的尊神确实没吃他的五香瓜子。

遂哼哼唧唧地搪塞过去了。

大半的光阴就这样走过。

凤二殿下扑棱着翅膀满世界找朝笙算账时,朝笙已将玉简里的术法消化了大半。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术法学起来都很顺利。

随波逐流的五千年光阴,并非靠天分就能补足。

她几千年如一日练习的祭舞烂熟于心,未曾接触的术法却是新的开始。

譬如此刻,掌中霜花再度枯萎,她难得地钻起了牛角尖。

钟山风雪呼啸,被她的法力牵引,宣珩眼睁睁看着炉中碳火熄灭,而他的五花肉才刚刚滋出一点油。

“上神,且劝劝三殿下。”宣珩叹了口气,“这半月以来,从司命殿到钟山,她也忒认真了些。”

他的那棵娑罗树,不知被朝笙的术法惊落了多少落花。

一千年一次的开花,眼见着要被这位三殿下摇秃了。

若不是时暮回了钟山,他的树只怕也要被霍霍得秃掉。

“认真是好事情。”

时暮望向廊外的风雪。

“可她已经是三殿下了。”宣珩的声音漫不经心,“无论如何,长晏与她关系极好,纵然凤燃同她不对付,可未来的天帝陛下会是她恣意无拘的依仗。”

——关于为何时暮独独看重朝笙,而非天帝亲生的两个殿下,宣珩曾于私底下问过原因。

待到他也知晓五千年前的前尘,才终于明白时暮的偏心由何而来。

天帝希望他尽心教授长晏与凤燃,两仪学宫里,时暮一视同仁,确实不曾藏私,但更多的,便也没有了。

而那个一开始未曾被天帝想到的养女,反而得了烛阴的机缘。

宣珩在人情世故上洞明,知道时暮是想全一段善因善果,遂以“长辈”“老师”的身份给朝笙添个依仗。

但长晏人品贵重,又与这个妹妹感情甚笃,宣珩觉得时暮无需做个操心的师长。

长晏与朝笙的关系很不错。

这一点,时暮也知道。

“但不一样。”他垂着眼,眸中有暗金的光芒闪过,熄灭了的炭火转瞬就复燃,“你既然历过十次红尘,当知许多时候,自己才是最可靠的依仗。”

宣珩拨了拨五花肉片,想起自己在红尘里看过或是经历过的失望、背叛,陷入了沉默。

“好吧。”半晌,他闷声道,“你是对的。”

宣珩探手去寻摸调料瓶,将姜椒粉洒在了五花肉上。

时暮一笑:“不过,现下确实不必让她一直绷着。”

他抬手,转瞬间风雪停息,朝笙回过头来,捧着手中的霜花:“我感觉我就快悟出来了!”

时暮声音温和:“也不急这会儿。”

五花肉的气息沿着长廊飘了过来,朝笙略一思索,扔开了她的牛角尖。

脚步声在长廊上响起,她凑了过来,一眼便看到了烤得金黄焦香的肉片。

“且尝尝我这手艺。”宣珩颇为自得,递了双棕竹箸过来。

朝笙正欲接过,玄衣白发的青年声音有些无奈:“先等等,衣袖都湿了。”

相处的这些时日,朝笙发觉自己的这位师长颇有些洁癖。

她低头,望向自己洇开了水色的袖袍,而时暮的眼中又有暗金的光华流淌,转瞬之间,融融的暖意涌动,水色在她黛色的衣袖上不见,连带着掌心的霜花都消失,只剩下干燥的温度。

“好了。”

朝笙便喜滋滋地坐了下来,接过了棕竹箸。

宣珩感慨:“我若年轻两万岁,想必也是个可爱可喜的晚辈。”

朝笙“咦”了声。

她停箸,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宣珩的眉眼:“我看不像。”

时暮声音温淡,提醒道:“两万年前,你还是块未生灵智的石头。”

宣珩:???

他怒从胆生,一气之下薅走了七八片五花肉。

都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