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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乾宫里,羽蛇氏的仙使面露不忿:“辱了三殿下,又惹怒了上神烛阴,凰蕊夫人竟然还来替二殿下求情,未免太纵容了。”

闻箫宫的仙娥刚走没多久。

如果天后在这儿,一定会感到惊异。羽蛇氏与天帝在私底下远比她所见的要亲厚。

提及凰蕊夫人,天帝微微拧眉:“她到底是做母亲的。”

羽蛇氏的仙使知道天帝一直觉得自己对凰蕊夫人多有亏欠,立刻便收敛了神情。

但愧疚与否,有的事情已经回不了头了。

于是这份愧疚就显得虚情假意了起来。

“羽蛇氏是第一次主持大祭,一应事宜都要仔细确认。”天帝很快将话头转到了正事上。

“陛下放心。”

天帝微微颔首:“这三千年一次的祭祀,自这一次之后,再不必有。个中轻重,想必你也清楚。”

羽蛇氏的仙使眼中浮现出一抹狂热:“我族定当为陛下尽心竭力,万死莫辞。”

天帝露出笑来。

胤乾宫中的羽蛇来使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凤凰氏十年不得出南禺山,祭司又是天后的养女三殿下,羽蛇氏代天族领下主祭一事理所应当。

连南禺山都未曾在意。

惟有天后将长晏召进了玉坤宫。

“羽蛇是我的母族,便也是你的依仗。祭祀一事虽不用你操持,但你也理应见一见羽蛇氏的仙使。”

长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羽蛇氏的仙使是他的长辈,无论天后交待与否,其实这些年来,他一直很敬重他们。

长晏知道天后事无巨细地替他考虑,今日却有些走神。

“晏儿。”天后见他没应,又柔声唤了下。

长晏很快回过神来,他垂首应了。

羽蛇氏的仙使见到长晏很高兴。

“上次寿宴再见殿下,便觉得您风姿更甚往昔。”虽是长辈,但长晏的身份又在那摆着。

“只可惜好好的寿宴被南禺山毁了,未能让娘娘尽兴。”

长晏笑了笑:“母后已释怀此事,仙使不必挂心。”

仙使遂又问:“三殿下如何了?”

长晏一愣,羽蛇氏从不向他问及朝笙。

“妹妹她亦很好。”

“毕竟得了上神烛阴的青眼。”仙使抬手,朝钟山的方向作了个揖,“那位尊神不理世事太久,没料到竟会看重三殿下。”

“如此,祭司之位更是无人置喙了。” 仙使面带笑容,忽而又压低了声线,“您的储君之位亦如是。”

凤二行事张狂不得人心,却不妨碍南禺山对他寄予某些野望。

长晏忽而生出点不适来。

他当然知道父君更疼爱凤燃。

吵吵嚷嚷总爱闯祸的凤燃。

子女犯的错,其实在做大人的眼中看起来总轻飘飘的,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孩子有没有事,而非他犯下错事的影响——九重天里最尊贵的天帝,也有自己的偏心。

但这份偏心并不妨碍天帝对他寄予厚望,当做继承人来栽培。

长晏对此一向看得很开,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九重天的三位殿下,他确实是性情最好的那一个。

因着这份不适,羽蛇氏的仙使再说了什么,长晏竟然都未曾留心了。

*

丹若殿里,女孩子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殿下,请将手臂再展开些。”

“殿下,转一下身子。”

“殿下,别笑,这样衣裳做不准的。”仙娥的语气严厉了几分。

“可你们碰到我痒痒肉了。”

长晏所熟悉的管弦声今日未曾响起,他站在廊外等了一会儿,仙娥见到他了,正要行礼,便听到了朝笙在里头问——

“兄长来了么?”

长晏露出个笑来,礼也免了,走了进去。

丹若殿里,堆着不胜数的奇珍异宝,朝笙被仙娥们簇拥着,绫罗飞舞,沿着她的身躯变作合宜的形状。

司杼坊的织女正比着朝笙的身形,将祭典那日要穿的衣服改出来。

祭典的礼服十分繁重,层层叠叠,环佩玉带交纵,压出一番庄严气派来。

仙娥们有的围着朝笙,有的在那清点奇珍异宝,时不时发出些感慨。

“库房可都要堆不下了。”

“娘娘竟将梵天净土的琉璃樽也送了过来。”

“这是般若心吗?太难得了……”

仙娥们察觉到长晏的目光,乐滋滋地同他分享:“殿下,这些都是天后娘娘送来的。”

“嘻嘻,说是安慰殿下受的委屈。”

长晏微怔,又看向朝笙。

她任织女打扮玩偶似的给她改衣,对这些奇珍没有显露半分兴趣。

只是分出神问道:“兄长今日如何得空了?”

“羽蛇氏的仙使刚走,祭典一事由他们操持。”

朝笙说:“今日他们也遣了人来我这,送了些礼物,又禀明过几日接我去古祭台。”

祭祀开始前要静修七日,以证诚心。

所谓祭司,看似荣耀,可那一支舞背后,要吃的苦又岂止是三千年如一日的练习。

那些为长晏所忽视的细节犹如草蛇灰线,在此刻串联起他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长晏忽然觉得自己的母亲有些陌生。

当年少的朝笙被凤燃一次又一次称之为“野种”时,她好像……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些安慰?

母后常常和她说的是——

“要像你兄长一样。”

“要有帝姬的样子。”

“今日,祭舞练得如何了?”

长晏便无端想起一件很遥远的往事来。

“你妹妹又同凤燃打架了。”

那大概还是四千年前,记忆中的母后仍如现在一样雍容,只是眉心带着几分倦怠。

他下意识解释:“母后,是凤燃先——”

“我知道。”母后以和缓的语气打断了他,“但她是九重天的帝姬,人们看不到原因,只会觉得她同凤燃一般跋扈,你明白吗?”

凤燃在学宫里跟着朝笙走,叫她“便宜妹妹”“小野种”。

真的很难听。

他喝止了,却没有朝笙的拳头来得管用。

“你是太子,是储君,母后与你的父君都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作为天族的表率。”

母后的语气太温和,温和到让他羞愧。

“所以,你的妹妹也应当乖巧一些,娴静一些,对不对?”

他想起摁着凤燃从碧色琉璃瓦上坠落的朝笙,下意识觉得她不应该成为母后口中的样子。

可他想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母后笑了,温声劝他:“既如此,你习字学棋时也都带上朝笙,兄妹作伴,课也有意思些。”

长晏心里最后一点疑虑消了。

母后是为了他和朝笙好的。

朝笙不太爱写字,不过若凤燃不在,她也能耐下些性子。

东一笔西一笔,惨不忍睹地鬼画符。

书圣在一旁感慨“天然去雕饰”“下笔若游蛇”,她一脸黑墨,笑得十分得意。

练字眼看着练不出名堂,遂又学下棋。

她性情锋利,下棋却是迂回奇诡的路数,常常剑走偏锋。学棋比他晚,然而很快便能与他平局乃至胜他数子。

“下棋比我想的有意思。”她说。

长晏便笑:“误打误撞。母后让我带你一块下棋的,说是改改你的性子。”

对面没了声。

他的目光离开了棋盘,看到朝笙捏着黑子迟迟不落下,忽而问他:“兄长,我的性子不好吗?”

一千岁的小孩,想什么便是什么。当下眼眶变红了,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

“母后,也是为了你好……”他有些犹疑的开口,毕竟“忤逆”两个字全然与他无关。

自那之后,他的妹妹再也没有同他下过棋。

年岁渐长,兄妹间的感情未曾淡过,这件事情便这么叫长晏忘了。

*

“想什么呢?”

仙娥们纷纷拿着那些赏赐去了库房,司杼坊的织女已经退下,那件华美而庄重的礼服将在她们的手下增加更多精美的细节。

空荡荡的丹若殿里,长晏忽而问道:“上神待你如何?”

“很好。”朝笙想起心口上的逆鳞,点了点头。

兄妹两个坐在长廊上,朝笙理了理裙裾,长晏便看到了她手上的青玉扳指。

玉色剔透,原本属于另一个人。

这是一份不加掩饰的偏心。

“这份好,是以师徒之名,尊长之名,还是别的?”长晏想得更多了些。

朝笙还没来得及和他说。

“钟山烙印了我的名字。”

时暮送她回九重天前,带着她走完了钟山重重的宫室,而后在钟山的山心上把她的名字刻了下来。

神山有灵,自此多了一个主人。

“真是很大的手笔。”长晏说,“你会共享上神烛阴的一切。”

毫无保留的一切。

“何时告诉父君母后?”

“待到祭祀结束。”

朝笙想在履行完“三殿下”的责任之后再说。

长晏望着他的妹妹。

纵然神明的光阴无尽头,可从前想的那些“以后一定”,就在日复一日中被其余人先实现了。

待到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过往五千年,有何其多的遗憾。

“兄长这次会觉得我任性么?”

她没有告知任何人,替自己做了一个选择。

“不会。”长晏说,“一点也不会。”

“钟山本来就是你的家。”

尽管错漏了五千年。

“我也是。”他笑了笑。

*

天上云走云消,投射出大片的阴影。

九重天的云格外的大。

从第一次来九重天的时候,朝笙就这么觉得。

现在她已经五千岁了,早已不是个懵懵懂懂的幼童,可还是觉得云团是很大的一朵。

长晏从小就是小大人的做派,见她对着天穹发呆,就问她“妹妹,要不要腾云玩”。

朝笙那会儿什么术法也不会,陷在云里头,和同样年少的他一起飞过了高高的丹若殿。

几千年光阴俶尔远逝。

长大了的兄妹二人坐在长廊上,一道看着天上的云,就和小时候一样。

朝笙露出个笑来,很明亮的笑。

“我知道。”

长晏的心一松。

妹妹还是妹妹,就很好。

兄妹两个一块儿往外走,也和小时候一样。

前尘已矣。

前尘有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