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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

“始——”

三千名着白色法衣的羽蛇仙使倾身,指尖落在乐器上。

崇高的古祭台上,沉闷的鼓声响起。

浩大的声势犹如浪潮,荡向茫茫的沙原。

身着赤色冕服的少女踏出祭舞的第一步。

刹那间,古祭台的砖石上亮起绚烂的阵法。

珠玉相击,清光自阵法上飞出,环绕着那抹赤色。

燃烧着的火焰如有灵智,被朝笙的动作牵引,向上,沸腾。

扑天的热意掀起神魂里的灼痛,那场长达万年的战争早已经结束,在今日的乐声与烈日下,终于重新为人想起。

累累的白骨之上,血色的封印光芒明灭。

巨大的青色的茧镇于封印之下,一道暗色的虚影漂浮其中。

这就是邕巳。

两万年前,清浊混乱之时,将三界搅得天翻地覆的鬼皇。

封印之上,那些符文宛如活过来一般游走。

它们漂浮在青年的周身,向外扩大,几乎覆盖满了整个上古战场。

似乎几万年前的悲风都停留在符文上,留下亘古的回响。

古祭台上,少女的舞步与漫天的符文相合。

鼓声、脚步声、风声,以一种极其玄妙的律动联结。

朝笙曾于丹若殿跳过千次的祭舞在此刻通玄,落在了两万年前的杀戮上。

“陛下,您看,她比凤凰氏做得更好。”天后以慈爱而骄傲的目光看向她的养女,感到萦绕她九千年的郁气终于消散。

天帝注视着涌动的符文,声音中竟含着激动的颤抖。

“确实,是真的太好了。”

长晏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激动,他看向身前的父君,以为他是在为朝笙骄傲。

正如他一样。

这日之后,他至亲的妹妹决意怀着勇气踏上另一条道路,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起初难过,最后却只余下高兴。

并非所有人都能习惯森严的九重天。

长晏生来背负太多期待,以至于做一个完美的储君刻进了本能。

朝笙和他不同。

他们也不必相同。

鼓声越发急促,琴钟之声扶摇而起,旋舞的红衣引发漫天的灵流,向古祭台四周飞去,白衣的羽蛇仙使唱诵古老的祭文,似哭声、似歌声。

灵流与悲歌穿越黄沙,最后,落到了青色的茧上。

法力的波动掀起气流,青年浮于半空,银发与玄衣翻飞,封印上的血色倾覆下来,衬出惊心动魄的水墨。

数万道符文跟随着时暮的意念重新绘出。

它们蔓延、联结,缓缓勾勒出古朴的花纹,受法力的驱使,又汲取着法力自身。

两万年前,故友或者敌人皆化作白骨,活着的人将他们葬在这儿,封印就成了永恒的墓志铭。

杀不死、也不能杀死的邕巳被禁锢在青茧之中,如同幽魂,沉眠永岁。

战争早已经远去,钟山的神明沉于赤水时,时常梦到硝烟同血的岁月。

而陈年的旧伤五千年才痊愈。

他从未和人说过,也觉得不必说——

及至带一个小姑娘穿过人间,看到她喜欢那个“家”之后,他才觉得骨髓里的暴烈彻底安息。

符文扩大,血光如有实质,形同利刃,刺过渐暗的天色。

浓重的铅云从远处碾来,烈日不知何时已只露出半边光辉。

时暮的手陡然一顿,转瞬间手中法则流转,符文止住了呼吸,他毫不犹豫,驱使星辰杀向了青茧。

幽绿的光芒迸射而出,时暮对上了一双碧色的眼睛。

“老朋友,数万年未见。”

阴冷的声音带着黏腻的笑意,跗骨之蛆般的砸来。

“你的性子未曾好上一点。”

龙角自额而生,暗金的竖瞳一片冰冷。

时暮神情漠然,半分寒暄的想法也无。

星辰铺天盖地,裹杂着磅礴的杀意。

邕巳被封印了太久,躲闪不得,星辉爆裂开来,七十二星象瞬间将他禁锢住。

以邕巳的实力,这道星辉能束缚住他一个时辰,青年转身,毫不犹疑地向古祭台的方向掠去。

邕巳醒来绝非意外。

感知到青茧有异的那一瞬间,战意有如本能,暌违两万年的对手在意外中醒来,又立刻被时暮再度禁锢。

来不及思索因由,却可以断定古祭台也陷入了同等的阴谋。

青色的幽焰燃烧,霎时间拢盖住上古战场的天穹。

灵流与祭歌汇作符文之中,法阵倒转,囚禁邕巳两万年的封印升至中天。

太阳已被乌云吞没。

那座封印,现在困住了另一个人。

锥心入骨的痛意顿生,烈焰燎烧。

邕巳突兀地笑了。

那笑声森然,犹如抽搐地颤抖。

“换你来体验我的痛苦了。”

“烛阴。”

“符文逆写,现在,这是囚神的笼。”

邕巳被星辉束缚,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狼狈。

最狼狈的,是两万年前的惨败。

他看向玄衣白发的青年,看向上古之后,唯一的神明。

九千年的阴谋与野心,在此刻彻底拉开帷幕。

青年回身,对上了邕巳饱含恨意的眼睛。

灼热的怒意中,时暮反而极度的冷静。

封印有变,祭祀,九重天,邕巳——细枝末节犹如草蛇灰线,串联在他眼前。

这是一场指向他的阴谋。

残忍的杀戮数万年前已经见过,他并不畏惧。

唯有一样——

朝笙。

权力之上,有更大的权力。

野心如同饕餮,九重天不足够,三界不足够,还要更至高无上,更独一无二——

上神。

赤色的鳞片飞快覆满手臂,他神情不变,扼住了邕巳的咽喉。

“你和谁合作?凤凰,还是天族?”

森然的鬼气从邕巳周身弥漫开来,他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

“对老朋友就是这个态度?”他死死盯着那双龙角。

邕巳挑衅的声音落在耳中。

青年垂着霜雪似的眼睫,他不语,浮动的星辰再度涌向了邕巳。

“哈——真是一点没变。”

寡言,暴烈。

电光火石间,他化作幽绿的火焰,蓬然散去,下一秒,一柄长刀自火中浮出,邕巳提刀,杀向了他昔年的对手。

霎时间,星辉和幽焰掀起百丈黄沙。

百丈的古祭台上。

温度不断的升高。

凤燃躲在高高的云中,看着这一支舞。

厌恶她,也知她昳丽的容光,经年的怨恨里头掺杂不可言的惊艳,他想起他永远无法得见的九千年前,以一支祭舞摘得父君倾慕的母妃,是否也如今日的少女一样动人?

赤色的冕服如同火焰。

明丽的少女像浴火的鹤鸟。

乐声、灵流、祭歌化作旋舞的风暴,这支舞究竟是指向对天地清气的祈祷,还是悲剧的前兆?

她舞步翩然,仿佛永不停息。

天色越发压抑,长晏觉得这场祭祀太过漫长。

他眼含着担忧,静静立在天帝的身后。

父君的眼神动容,是也为朝笙骄傲,还是火光的映照——

那火燃烧、燃烧——

嘹亮的凤鸣在沙原上响起,掀起火焰如山,霎时间吞没了羽蛇的仙人。

“端悯。”

凤凰的虚影浮动在女子身后,她看向天帝,唤出了他万年来无人敢直呼的姓名。

“你的帝座,也该换人了。”

天帝看向凤凰的女君凰月,缓缓露出笑来:“君若有此才,可自取。”

祭歌已经攀升至高潮,夹杂着羽蛇尖锐的哀嚎。

天帝宛如注意不到他们的痛苦,他们也仿佛不知痛苦,不知停歇。

南禺山上,鸟族的仙人倾巢而出。

绚烂的羽翼覆住了沉闷的天穹。

天后向后退去,怔怔看向空中那副与凰蕊格外相似的面孔。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凤凰氏图谋的从来就是帝座,献上了一个王女,换得一个有两族血脉的凤燃。有天帝偏心犹不够,野心登天,竟想在祭祀这一日弑君。

可滔天的烈焰令人神魂都刺痛,她再也维持不住往日的端庄从容,连连向后退去。

长晏扶住了她:“母后,别慌。”

天后宛如找到了主心骨,她压着长晏的手腕:“对……没事,你父君可是天帝呢……”

长晏见她神思稍稳,目光看向朝笙。

他沉声道:“祭祀已经无法继续,我要去找妹妹。”

天后早忘了这个女儿。

而天帝威严的声音传来:“长晏,随我迎敌。”

“我会派亲兵过去保护你妹妹。”天帝说,“你既为太子,不可落于人后。”

长晏一愣,便见不知何时出现的天兵已聚到了圆台的周围结阵,拱卫着火光里起舞的少女。

微不可察的怪异感涌上心头,但天后咬牙,道:“不可忤逆!”

又换了柔婉的语气:“击退了凤凰氏,朝朝儿会没事的。”

杀意已来到身前。

长晏不再犹疑,他飞身而上,周身浮动和天帝如出一辙的金光。

金龙长啸,凤鸣如哨,预谋了九千年的杀戮降临。

而那一支舞,始终不曾停息。

*

邕巳大概是闷了太多年,挑衅的话一直未曾停过。

“时暮,你杀过的人可还记得?”

“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很想斩下这双碍眼的龙角。”

玄衣白发的青年不语,以凛冽的杀意作答。

“有只天魔差点贯穿你的脊背,那道伤好了么?”

幽焰避开了奔涌而来的星辉,邕巳手中长刀竖斩而下,与时暮擦肩。

“天魔——”他笑得更快活了,“烛阴,你身上有一只天魔的气息。”

天穹之中,星图勾勒,光辉投射在粗粝的黄沙之上。

赤龙的利爪撕开滔天的緑焰,贯穿了邕巳的心口。

一颗黑水晶般的“心脏”沉沉的跳动。

那不是心,鬼没有心,那是幽都的钥匙,是这些年来,邕巳必须活着的理由。

时暮垂着眼,看着他曾经的对手:“再问你一次,你和谁合作?目的又是什么?”

邕巳的鬼脸惨白。

真丢人——两万年前打不过,两万年后还是打不过。

他勾出个森冷的笑来。

这些年,他也并非毫无长进。

那颗“心脏”骤然发出惨然的绿光。

一个在上神烛阴沉眠赤水的年岁里、在一次又一次的祭祀中绘出的法阵,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

阵眼有两个。

一个是他的“心脏”,用于削弱时暮的力量,

时暮的身躯轰然倒下,他撑着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如血的锁链自黄沙中生出,自遥遥的古祭台下生出,邕巳感觉积压了两万年的怨恨终于淡去了些。

“如你所料,我确实做了一个交易。”锁链生硬地缚住青年的手腕、身躯、龙角,穿过他的肩胛、锁骨。

鲜血往下流淌。

邕巳快活得想要唱歌。

“有人想要弑神。”

“而我恰好也想杀你。”

“一拍即合。”

“那只天魔——”他戏谑地看向青年暗金的竖瞳。

“是囚神的阵眼。”

“天魔不死,你永远也无法逃脱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