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骨子里流淌着大梁人一半血脉的人竟然愤恨大梁人。琴月便是这样的，“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阿娘便老是哭，她一个人带着我和姐姐过得很艰难。可我想最难捱的不是肉体上的辛苦，而是心里的难过。”
“后来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带着我们离开了西楚来大梁找他。那个可悲的傻女人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临死的死后手里还捏着那个男人送的一根廉价的簪子。你们大梁不是还有一句话叫虎毒不食儿吗？我阿娘走了，他不但没有照顾我们，反而是转手就将我们卖了。两个小姑娘能卖去哪里呢？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老子呢？”
岁岁心里不是滋味，”我娘以前说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但也有例外吧！有些人生来就缺少一份责任心，他们的心小到只能装下自己，也吝啬于去爱其他人。可既然没有人爱自己，那……为什么不学着自己爱自己呢？”
“我没有这种东西。我在这世上早就没有了家人，也不会再有任何情感。我做西楚的细作也是为了报复大梁，你不知道吧！是我亲手杀死我爹，用的就是当初他送给我阿娘的那根簪子，捅进了他的心口。我还记得他临死前的表情，可我觉得这还不够，我应该再让他死的辛苦一些的！”
“你自己失去了亲人，所以你也要其他人跟你一样吗？两国交战过得最苦的就是两边的百姓，他们很多人都会失去家人，也会流离失所。有很多同你一样的女子，在失去亲人以后如浮萍一般飘零在这世间。她们又做错了什么呢？”岁岁轻轻地问她。
琴月答不出这个问题。
岁岁也说不上来责怪的话语，只能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艰难。人活在这世上没有一帆风顺的，或多或少都要遭受一些磨难。有的人选择擦干了眼泪后砥砺前行，坚信早晚有一天会抵达终点。也有的人擦干眼泪以后转身就走，毫不留恋的去选择另外一条看似简单实则艰难的路，最终步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百里照告诉她琴月作为一个细作非常的出色，她游走于各个国家将各种消息传递给了西楚。去年也是因为琴月，凉州边境一处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死了，连七八岁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如果只是传递消息，那或许罪不至死。可琴月是带着仇恨情愫的，她巴不得大梁人都死绝了，都去给她死去的阿娘阿姐陪葬。
换做是谁都无法原谅这种行为的。
岁岁要离开的时候琴月喊住了她，“周安的一处月老祠里西楚的杀手放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原先是准备找机会往王府投毒的。如今我被抓，他们肯定会改变主意，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会把主意打到水源上。”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岁岁并不是不信任她。只是觉得奇怪，琴月为什么就改变了主意。
“你说得对，天底下都是可怜人。西楚的那位公主爱而不得，爱了林漾一辈子又恨了一辈子，放不过自己也放不过别人。到头来还要拉着无辜的人来给她荒唐的爱恋陪葬，委实不值得。”
离开地牢以后岁岁把事情告诉了百里照，“我也不能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宁可信其有，将军还是派人去查一查吧！”
百里照点点头，还跟她开起了玩笑，“还是你有本事，苏宜软硬皆施都撬不开她的嘴。你这一顿饭的功夫她居然肯开口，难不成也是被你的厨艺所折服了？”
岁岁只是笑笑，两人沿着小路往回走，途中路过了那片梅林。岁岁憋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将军知道这梅林是王爷为谁种的吗？”
“苏宜那丫头说的吧！”百里照挑眉，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林漾的事情外头的人知道不多，但其实府中的人也没有刻意隐瞒，不说只是觉得林漾过得太苦了。
“这是王爷心头一根刺，不出意外这辈子也拔不出来了。你问问我也就罢了，可别傻乎乎的去问王爷。其实也没什么好不能告诉你的，左右就是一个男人的求而不得以及抱憾一生吧！”
今夜的月色很美，很适合月下散步，百里照放慢了脚步，“王爷那位心上人也是一个厨艺很高超的女子，懂得很多的事情，跟一般的女子不太一样。最初王爷是想娶她的，后来也没娶成，那女子死了……但是王爷不相信，他说只要没见到尸体她就没有死。”
种下这一片梅林是因为那个女子最喜欢梅花，而且同王爷定情也是在梅林。
“王爷镇守在凉州，自有他的大义。这责任也是沉重的枷锁，他只能被困在这儿，也注定他不能自由自在的去找那个女子。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了，也许有一天王爷能够自己想通。也或许有一天得上苍垂怜，那个女子真的会远道而来站在王爷面前。”
有情人太多了，得到的圆满的太少了，那些得不到的注定要在遗憾里辗转一生。
……
沈承去而复返带给他的居然是这样震撼的讯息。周月沉一时半会承受不了，一定是这雨势太大了，以至于他听叉了。他手里那捏着那个银镯子，上头的花纹他曾在无数个夜里不断地摩挲过。
那天夜里是他人生唯一一次的失控。因为他的失控而导致了一个姑娘的命运被更改，最后付出了无辜的性命。他对那个因他而死的小娘子充满了愧疚，他一直携带着这枚银镯子除了缅怀还有时刻警示自己的意味。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个小娘子没有死，她就是岁岁！
他待岁岁很是欢喜，也动过要带她回昭都给她身份的心思。他为她想了很多，可那小娘子先逃了，他惦记了又惦记，始终都割舍不下。
如果岁岁就是那晚的小娘子，那他们的被迫分离又算什么！
周月沉只觉得荒唐可笑，“你若是实在不想去那也无妨……也不必开这样的玩笑来戏弄孤。沈承，孤是不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才叫你都忘了君臣之道？”
沈承实在是冤枉，两手一摊，“你这可就是折煞我了……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的。陆霓裳总不会平白无故的捏造事实，她说了岁岁就是青山镇的小娘子，宋星眠是大名，岁岁则是小名……那这么说来，岁岁腹中的孩子是殿下的？“
周月沉起身在书房内走了两圈，而后双手重重下去，“荒唐！可笑！”他记得很清楚，那会子宋岁岁那个小女人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夫君死了，她被婆家容不下又不想连累娘家这才一个人逃出来的！
这件事容不得有半点马虎，沈承定然是要再去仔细查探的。但他心里也知道陆霓裳在这件事上没有必要撒谎，岁岁十有八九就是那晚的宋小娘子了！
说起来也是世事无常，哪里晓得造化弄人，贼老天竟然给他们俩开了这么大个圈子！
“去查，你亲自去查！孤要尽快知道真相，另外这件事暂时不得外传！”东宫太子的子嗣，哪怕是庶子可那也是占了长子这个名头。这样惊人的消息传出去，还等不到陛下的赏赐的岁岁最先等到的只有来自各方势力的暗杀。
在这昭都不希望他坐稳太子之位的人比比皆是，那些人不会愿意看见他有子嗣。
他绝不会愿意让岁岁落入那样四面楚歌的境界。
沈承当然明白其中的要害，“我亲自去查，不过青山镇一来一回时间也不短，我尽量快些就是！”说完以后他是不敢再逗留了，这殿下的面色太不好看了，若是再不走沈承都怕自己遭殃！
霍恒就靠着柱子等在长廊尽头，“你这气呼呼的又挨骂了？”两个人一向都是这般模式相处的，搁在往常沈承早就反驳了。
可今日却没有。霍恒都觉得不正常了，“可是殿下又有事情了？”
“这回真是……我都要感慨一句造化弄人了！”都是过命的兄弟，也没什么好瞒的。沈承让霍恒附耳过来，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他成功看见霍恒惊呆的面容，大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毕竟他先前知道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我的老天爷……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情？”霍恒喃喃自语，他不像沈承跟岁岁的关系很亲近，但他好歹也吃过好几顿岁岁做的饭菜。印象里那个小娘子模样生的娇艳，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梨涡，时常挺着个肚子忙前忙后，任谁看了都有几分心疼。
心疼她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日后带着遗腹子还不知道怎么熬日子。
可谁能想到她口中早就死去的夫君竟然是东宫太子？那她腹中的孩子就是太孙了！这真不知道是感叹岁岁命好，还是替她惋惜命运多舛，霍恒拍拍沈承的肩膀，“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赶紧把人找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
相聚终有头，再不舍也会有道别的那一天。苏宜要走了，临行那天岁岁起了一个大早给她煮了一碗面，里头卧着两个鸡蛋，还有苏宜爱吃的火腿肉。
苏宜已经穿戴好了盔甲，岁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看的有些痴了。苏宜怪不好意思的，“是不是觉得我穿这个不好看？”
“没有，很好看。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女英雄！苏宜，我真的很羡慕你。从来没有哪个女子会像你这样勇敢无畏的！我小的时候听过人家唱戏，里头说着女将军的故事，当时我就觉得那个女将军一定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女子！“
平时的苏宜不爱穿红装，总是以男装行走，长发高高扎成马尾，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首饰。朴素的一点也不像一个王爷身边军师家千金，在许多有陈旧观念的老一辈眼中苏宜无疑是离经叛道的，她不好好学规矩不学着如何侍候夫君，成天到晚只知道舞刀弄枪，这简直就是罪无可恕！
可苏宜活成了很多女子都不敢想象的样子。
“世人常说女子典范应当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无论是对公婆还是夫君都要谦卑恭顺，不得有任何顶撞。我觉得不是，女子典范应该是始终不忘初心，明白大是大非，也懂得家国天下。“这才是岁岁心中的女子典范，才是值得天下所有女子都应该去学习的。
女子的世界不该只有后宅，也能够看的更远一些。生命这样可贵，生来也不过一次，总不好虚度了这一生。苏宜这样的轰轰烈烈的去追寻自己的理想，这是很多男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情。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就是……不甘心只在后宅里做一朵菟丝花罢了！我喜欢纵马奔腾，喜欢喝酒吃肉，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苏宜被夸得怪难为情的，她习惯性的想抓抓后颈，可她都忘了自己今日换上了铠甲。
银色的铠甲在熠熠阳光下打出冰冷的锋芒来，触手就是一片寒凉，可也给她添了几分威严。岁岁拉着她的手坐下，“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但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再给你下一碗面！”岁岁把筷子塞进苏宜手中让她快吃，“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苏宜边吃边流泪，“我娘还在世的时候每次我爹出征也会给他下面，就是想要他知道家里始终有个人在等他回来。岁岁，我一定会活着回来吃你做的菜的！”
等吃完了面苏宜就真的要走了，岁岁将求来的平安福递给她，“一路保重。”
苏宜翻身上马，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后转身带着女兵走了。
岁岁有些热泪盈眶，方涟站在她身边道：“其实打仗最难熬的倒不是将军，而是那些守在后方一直苦苦等待的人。宋姑娘，你要懂得这万里江山的太平始终都是有人在拿血肉之躯去守着的！”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那些昭都的权贵根本就不懂得北辰王的用心，他们只看到北辰王手握重兵，只忌惮他害怕他会取了这江山，会折损他们那些人的根本利益。
他们的心思太狭隘了，根本不懂得这些人间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