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种点心都是大梁不常见水果做的，口味算不上顶好，但胜在新奇。岁岁既然尝了也不好意思一点也不买，转头询问周月沉的意见，“你觉得哪个好一点？”
周月沉面色阴沉的站着一动不动，岁岁不明所以，“殿下？”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把这个人给孤抓起来。”
他一声令下，隐匿在人群中的暗卫全出来了，那摊贩被人一脚踹在膝窝，整个人都趴在地上，篮子里的点心也撒了一地。几个暗卫毫不留情的踩在上面，面色冰冷，随时都能要了他的性命一样。
岁岁手里还捏着那半块点心，被吓的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直到熟悉的怀抱让她缓过神，她人已经被带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周月沉并没有带着她马上回王府，而是选了街上最大的一家酒楼。他早命人订座，岁岁却心绪不安，周月沉不慌不忙的点菜，顺带便还询问她的意见。
“那就点几个招牌菜吧！”她也没心思享受美食，满脑子都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她知道周月沉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虽然生来尊贵，可却从来没有以势压人。
她不相信周月沉会是那种欺压贫苦百姓的人，他会这样做必然是有原因的。岁岁酝酿了很久，都无法找到合适的话题来开口，周月沉是看出来了，叹叹气，“你先乖乖吃饭，等回去了我就告诉你。”
周安算是凉州繁华的地方，吃食上也比其他地方要精细许多。不过口味还是偏咸偏重，岁岁是爱不起来的，周月沉看她吃的心不在焉，主动给她夹菜，“这味道是不如你做的好，可多少也给人家掌柜一点面子。”
上菜的店小二就立在边上，岁岁顿时就红了脸，在下面偷偷踢他小腿。
周月沉用拳抵着唇遮挡自己的笑意，又摆摆手让小二下去。岁岁才吐出一口气，“殿下，人家开门做生意的，你不好这样下人家面子的。”
虽为同行，但岁岁心态极好，从不会贬低人家厨子的厨艺。她仔细尝了这菜色，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比如这酱大骨一尝就知道是资深老师傅的手艺。
汤汁浓稠，色泽晶莹，附在骨头上的肉咸香可口，每一口都裹满了酱汁。岁岁用汤汁拌了米饭，吃的还算满意。
周月沉却是不饿的，期间只要她眼睛朝哪个菜看一眼他就殷勤的替她夹来，保管将岁岁侍候的舒舒服服。
岁岁打了嗝，捂着肚子直摇手，“吃不下了！”
周月沉摸摸她肚子，确实是凸出来了，他还颇为遗憾不能再继续喂她了。岁岁揉着肚子跟他一前一后下了楼，周月沉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笑了。
岁岁不解，“殿下笑什么？”
“笑你这样，像不像有了孩子？”她因为吃的太饱了，走路的时候小腹凸起，她会下意识的摸摸。
她发愣，周月沉扶住她，“怀简简的时候是什么光景？”
怀简简的那段时光说很难过也不至于，她也没饿着冻着，只是凡事都只能靠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心酸。这些话岁岁以前从没说过，但他现在问了，她也有了想倾诉的欲望。
也不是诉苦，也未曾有抱怨，当初的那些苦难她到如今已经能够很淡然的说出来。那些过往都是周月沉不曾参加的，他眼中心疼渐满，“生孩子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是我对不住你。”
岁岁摇头，主动贴过去，周月沉搂住她，“岁岁，你说一个母亲的力量是不是很伟大。以至于她能够为自己的孩子去付出一切，乃至于性命。”
她明白，这是他又想到了皇后娘娘。
他们是坐马车回去的，九酝拎了一篮子果子进来，岁岁啃了一口，“很脆，殿下来一个吗？”
“那个点心……母后过世后父皇大怒，命令彻查此事，当时死了很多宫人。而线索也在一个御膳房专门负责白案的内侍那里断了，那内侍是自裁的，而他生前也做过一样的点心给母后。”
宫人们为了讨主子欢心也会想尽办法。御膳房厨子不少，都各自有擅长的，更有甚者会去学习更新奇的菜色。
这道点心在大梁并不出名，刚才那摊贩也说了这种果子是关外才有的。所以当初这个线索至关重要，但那内侍一死，什么都查不到了。
时隔多年他又见到了这道点心，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母后的惨死。他无法控制情绪，若不是有岁岁在场他恐怕要当街动手了。
一只小手握住他冰凉的大手，周月沉睁眼，岁岁正担忧的望着他。她最是清楚不过了，他并不是一个时常会情绪失控的人。可此事涉及到先皇后，他没法子保持冷静。
那摊贩被关进了地牢，沈承已经去审了，他不敢让周月沉第一个去，“一碰到皇后娘娘的事情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是我先去问，要不然你先去了我都怕你二话不说直接给人用刑。”
岁岁拉着周月沉回去，简简今天洗了澡，此刻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肚兜在地毯上到处滚。屋里头暖烘烘的一点也冻不着他，见了爹娘还咿咿呀呀的要抱。
“你去抱抱你儿子。”她故意让他去看孩子好分散注意力。
周月沉洗了手换了衣服才去抱儿子的，简简手脚并用爬到他怀中胡乱亲他的脸。周月沉依旧嫌弃，可终归也有了笑容。
汪莲看他们一家三口相处的不错就先退出去了，周月沉捏捏简简的小胳膊，忽然道：“这孩子是不是有些胖了？”
岁岁一直将他照顾的很好，眼下他又是周月沉的独子，阖府上下把都简简看成了眼珠子，照顾起来更是尽心尽力。这孩子如今是见风长，小胳膊小腿一圈的肉，岁岁也捏了一把，“是有些肉了，不过姑姑说了奶娃娃稍微胖一些不打紧。我们简简生得好，日后大了自然会抽条的！”
“母后，这个肉儿臣不吃了，去上学的时候有人说儿臣胖！”
“我们阿沉生得好，日后长大了抽条了自然就瘦了。”
深埋于心的回忆在这一瞬间鲜活起来，那个长眠于地下数十年的人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清晰。周月沉如遭雷击，简简与年幼的他容貌相叠，他仿佛是回到了过去。
失去母亲的痛苦一直跟随着他，这些年他日日夜夜都在惦念这件事，他一直过得不快乐。
可母后希望他不快乐吗？
不，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是希望孩子过得不快乐的。
“殿下。”岁岁轻轻推他。
周月沉回过神，发现一大一小都仰着脑袋看着他，周月沉眼眶湿润，一手一个盖住他们的眼睛。
“爹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爹爹小时候她也说过同样的话。所以我们简简不胖，等日后抽条了会瘦的。”他抱起儿子，用自己的脸贴住儿子的。
阿爹的脸不如自己的软糯，简简有点嫌弃，挣扎着想出来。岁岁看了眼眶也发红，周月沉做错了什么呢？
他不过是一个想念故去母亲的可怜孩子罢了。
……
沈承到底还是问出了一些东西的。比如那做点心的果子其实原产地是柔然的，后来有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带着种子去了各处，如今凉州有些地方也能种出来。
就是口感上比不过柔然当地的。而且因为种植面积不大，所以量产也不多，如果要运送到大梁其他地方成本就会很高。
换而言之，除了凉州这片地区，其他地方知道这种果子的很少。
当年他们也是查到这里就不了了之了。
岁岁私底下也找了王府的厨子打听，这种点心如今在凉州也只是小范围的被知晓。因为据传言这点心在柔然是专门用来祭祀的，大家觉得兆头不好。
如今线索重新出现在眼前，周月沉当然不可能会放弃。他和沈承在书房里待了一下午，岁岁也不去打扰他，而是趁他没功夫就去了厨房。
她的膝盖已经不怎么疼了，但是周月沉看的严，这几日就是不许她去厨房。她是做习惯了的，不下厨手就痒。
厨房里有许多木薯粉，岁岁想了想就拿来搓了丸子。她还让小丫头找来了晒干的梅花扳，碾碎了和进面团里。等水烧开以后将淡粉色的丸子倒进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等丸子全浮起来就算熟了。
早上才送来的羊乳加上杏仁一起煮开了去除腥味，在放入丸子，一碗热气腾腾的梅香羊乳就好了。
她脑海里算了人数，又留下了一碗给林漾。本来想命小丫头送去的，但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自己去。
……
“很好喝。”
林漾眉眼松动，透着暖意，他将一碗羊乳都喝完了，毫不吝啬的给与了最大的赞赏。
从前不知道她很林漾的身份时她就有些怵他，然而更多的还是敬重。但如今她知道了他们是父女，相处起来就更多了一种心思。
她心中并无怨怼。林漾是大梁的保护神，因为有他在大梁边境才能一直稳定，他舍弃了太多换来了大梁百姓的安居乐业，光是这一点岁岁就无比崇敬他。
“我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中疑问其实并不少。关于乔锦她已经从很多人口中知道了一些事情，可她想知道的更多。
那个女人在无比艰难的状况下生下她，又费尽心思的给她安排好后路，最后客死他乡，而她连一声阿娘都没能唤一声。
周氏从小就疼她，给了她一个做阿娘所有的爱。她不缺爱，因此在知道乔锦才是她亲生母亲以后也没有多大期待，她只是好奇那个生下她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林漾的脸上是无限的怀念。他戎马一生，日子过的单调又无趣，唯有那个女人是他人生里唯一一抹颜色。
“你阿娘她很特别，和所有昭都的贵女都不一样。她一致认为天底下男女都是平等的，女子不应该只待在后宅，她们应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她虽然没有照顾过你一天，但你长得很好，长成了她希望中的样子。”
“她……也期待我的出生吗？如果不是我的话兴许她能给自己安排好更好的退路，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过世了，连你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林漾摇头，怜爱的看向她，“你阿娘一直很期待你的出生，那时候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她同我说过，希望孩子日后能平安快乐。”
他们去了书房，林漾将一个小箱子给她，“她走的太仓促了，只留下这几样小东西。岁岁，你阿娘希望你做自己。你要知道这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你去改变自己的想法，你想做的事情就放心大胆的去做。”
箱子很小也不算重，可她捧在手心里却觉得价值千金。岁岁本来不想哭的，可还是没出息的红了眼睛，林漾背过她，声音微微哽咽，“梅林里有一处阁楼，我在里面供奉里你阿娘的牌位，你去给她上一炷香吧！”
乔锦与他的关系不得公之于众，他于无人处爱了她大半辈子，那片梅林是他唯一能给的。
如今花期已过，梅花大多凋谢了，唯有深处的几株还有零星几多。那里伫立着一座两层的阁楼，她跟在林漾后面走进去，阁楼被打扫的很干净，而被鲜花包围的正中央摆着的就是乔锦的牌位。
他们未曾成婚，这段不被世人承认的感情注定让她不能光明正大的被供奉。而只能在这一隅小小的、安静的阁楼里留下她的痕迹，以此证明他们真真切切的爱过。
“给你阿娘上一炷香吧！总要叫她知道她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如今也做了母亲。”
岁岁给乔锦上了香，在心里默默地唤了一声阿娘。这个女人给了她性命，让她来到这世上，无论如何她都充满感激。
二楼有是被布置成了乔锦生前住过的房间模样，里头还挂着乔锦的画。画上的女人笑容明媚，一双鹿眼水灵灵的，跟她的如出一辙。
他们果真都没有撒谎，她同乔锦生的确实很像。
“你就是我阿娘吗？”她忍不住用手轻轻盖上画中人的脸，幻想着乔锦的面容。
林漾就站在她身后，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了。
乔锦走的太早了，都没能看见女儿长大成人，这件事真叫人遗憾啊！
离开阁楼以后林漾询问她的意见，“阿沉说想在凉州成亲，你是如何想的？按照我的意思，我是不愿意的。他叫你吃了许多的苦头，我虽没有养育过你一天，可一个做父亲的是不大愿意女儿受委屈的。”
他是北辰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岁岁不愿意他就能有法子替她拒了这门婚事。
“如果你不想同阿沉在一起，我也可以帮你。凉州地方大，只要在我的地盘上你都能肆意生活。”
岁岁感谢了他的好意，可她已经答应了周月沉要同他共同进退，那断然没有反悔的余地。况且她一直都是勇敢的小娘子，再试一次又何妨呢？
“你同你阿娘一样，都是勇敢的人，你阿娘比我勇敢，你比阿沉勇敢。”林漾远眺前方，沉默了许久以后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但目前他没法马上认她，对外只能宣称是义女，岁岁本来想拒绝的，但林漾坚持，“我没能叫我心爱的小娘子欢欢喜喜的嫁给我，但我们的女儿，我总要叫她风风光光的出门。”
乔锦留给她的箱子里有三样东西，一本是美食手札，上头记载了很多她从未听说过的吃食，更甚至还有许多甜食饮子。
剩下的是一对耳环和一根簪子。
周月沉凑过来看，“耳环是并蒂莲花的样式，簪子石榴花，她真的很想同舅舅白头偕老。”
没人知道乔锦是怀揣着多大的期盼来准备这些东西的，她是那么的想嫁给林漾，也想为他生儿育女。但未得上天垂怜，她和相爱的人注定要阴阳相隔。
如今这两样预示着好兆头的首饰到了岁岁手里，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够延续阿娘的梦想为自己求来一份圆满。
“我们永远都不会像他们那样。我比舅舅勇敢，不管你去了哪里，我总会找到你，并且带你回家。”周月沉将那枚簪子轻轻给她簪上，又拥住她，“岁岁，白首不相离，我们一定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