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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尘埃落定。

当罗文清扶着双拐,再一次挣扎着站起时,他已经选定了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

是日,红梅煮酒。

三位已是名满京都的风流人物,在桃花坞内的角亭中,围着暖炉,烫着火锅,温着小酒。

晏子冉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小口呷酒。

吴茂行从滚烫的热锅里又捞出了一块羊肉,眯着眼咽入口中,任羊肉的鲜美在舌尖扩散。

罗文清却是酒足饭饱,放下了口中的碗筷,突兀开口道:“我有一问,还需子冉为我解惑。”

晏子冉放下酒盏:“文清兄请讲。”

罗文清直接开口道:“若你并非晏王府世子,那日你会否勇闯酆狱,救下我和吴兄?”

罗文清问得直白而现实,如果你的身后没有晏王府的滔天权势为你撑腰,你会否抛却所有,仅为了心中的正义,就赌上自己的一切,只为救下我和吴茂行这两个平日里与你并无深交的人?

吴茂行闻言不悦:“子冉救了你我二人是事实,文清兄又何必多此一问?晏子冉就是晏王府世子,这件事没有如果!”

“吴茂行,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一次的惨胜并非正义的胜利,而是势力的胜利。”罗文清不理吴茂行的帮腔,固执地向晏子冉索要一个答案:“晏子冉,回答。”

百年世家。

哪怕姚震权势滔天,与晏王府十世先人缔造的不世功勋相比,也是那样的孱弱无力。

奈何帝心难测。

曾经的锦衣侯同样是百年侯府,在得罪奸相姚震后,唯一的继承人死于不知名的火灾,不也同样衰败而亡,后继无人了!

经此一难,罗文清再也不敢赌帝王的仁慈。

晏子冉心知罗文清的症结所在,在认真思索后,方才无比郑重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会。”

即使彼时的自己一无所有,哪怕没有晏王府的权势作保,晏子冉也依旧会奋不顾身地闯入酆狱,将二人带回。

看着目光濯濯、几乎潸然的罗文清、吴茂行,晏子冉笑着饮尽一盏酒:“你们是知道我的,仗剑天涯一直是我少时从师以来的最大向往。”

“若我并非晏王府世子,大不了到时我带着你们,占山为王,过两年再给你俩取两房媳妇儿,让你们二人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听闻此话,罗文清、吴茂行二人不由笑骂道:“滚滚滚!就你嘴欠!速速罚酒一杯!”

晏子冉来者不拒,笑着饮尽。

“文清兄,在你看来,如今天下大势何如?”三个读书人聚在一起,自是如往常一般,开怀畅饮,针砭时弊,吴茂行兴致来了,率先开口道。

罗文清道:“楚国好战,虞国一向唯楚国马首是瞻,两国同气连枝,向来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晏子冉思索一二,缓缓道:“楚国国内并不安稳,世家势力盘根错节。且楚虞两国并非如陈燕两国一般是从属关系,二者仍有离间的可能。”

吴茂行对此表示认同,并以卫国为例:“卫国近年来大力发展兵力,国力日盛,卫帝英武,自幽国战败投降后,卫国趁势收拢了周边的几个小国,后来者居上,未来不可小觑。”

晏子冉和罗文清对视一眼,道:“卫帝英武不假,奈何子嗣众多,不日后的夺嗣之争必然惨烈,三五年内,不足为惧。”

罗文清点头称是。

想到不久前经手的一些信息,晏子冉略微忧心道:“晋帝残暴,所图甚大,需警惕一二。”

“是这个道理。”罗文清接着饮了一杯酒,方缓缓道:“燕国十年前就已经是陈国的附属国,燕南枫更是我陈国的战神,无需再提。”

吴茂行接着道:“幽国虽历经华京城下之盟的屈辱,可内有权臣言怀谨坐镇,外有大将军言怀信戍边,这兄弟两人将幽国守得固若金汤,除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赔款、割城外,三年前的那一战并未伤及幽国的根本,未来如何,尚不好说。”

晏子冉点头称是,“至于阳国,向来超脱于七国之外,自成一隅,难以论断。”

罗文清忧心道:“而今,陈国虽外表虽看似花团锦簇,可实则危机重重。”

吴茂行附议:“文清所言不错。我现居户部右曹司郎中,负责辅助司长、侍郎掌管全国户口、土地、钱谷、赋役之事,明降暗升,之前虽任职六品翰林院修撰,官位稍高半阶,奈何并无实权。如今好了,总算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实事了。只是前几日翻看账册时,却发现国家兵饷告急,却有闲钱重修太清园、紫极殿。”

三人谈及此事,不由叹息,长此以往,国必危矣。

静默少顷。

吴茂行重提旧话,自己家境贫寒,也因此对金钱一事,向来不大通晓,难得有此机会,故特意向二人询问道:“何为货币流通?”

“这个简单,”罗文清教科书般答道:“货币流通指的是由商品流通所引起的货币流转形式,主要表现为在货物流通过程中,金子、银子、铜币等货币作为流通和支付手段所形成的的运动。”

吴茂行:“……”

晏子冉莞尔:“文清兄说得分毫不差。我再给你打个比方。王大用十文钱去李二的铺子买了白菜,李二又用这十文钱向隔壁的张三买了豆腐当晚餐,张三用这十文钱在回家的路上向赵四买了孩子喜欢吃的烧饼,赵四又用这十文钱还上了前日欠王大的饭钱。”

讲到此处,吴茂行恍然大悟:“这十文钱还是原本的十文钱,转了一圈回来,却满足了王大对白菜的需求,李二对豆腐的需求,张三对烧饼的需求,以及赵四向王大还钱的需求!也就是说,钱币流通得越快,于国家经济、百姓生活越是有益!”

罗文清认可:“是这么个道理没错。”

吴茂行顿时有些不平,拉着晏子冉就要劝酒:“子冉兄,这不公平啊!怎么会有人如你这般,文武双全可堪社稷,却又洞悉民间百态,让我等好不妒忌!还不速速自罚一杯!”

晏子冉也不推脱,接过吴茂行递来的酒便一饮而尽。

罗文清看着二人觥筹交错,好不快意,也终于放松了心神,问了一句心里话:“子冉,你与我二人缘何为友?”

这问得便是晏王府世子晏子冉的交友准则了。

满朝文武,同科仕子,这么多的青年才俊,为何晏子冉就偏偏看上了自己和吴茂行呢?

虽说自己出身国公府,可比起晏王府来说,不过是蚍蜉大树,微不足道。

至于吴茂行,出身平民,背后毫无势力扶持,不过是一介空有报国情怀的文弱书生,又凭什么得你青眼?

晏子冉正色道:“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

“文清兄虽出身世家,却品性高洁,向来亲贤远佞,君子所为也。”

“茂行兄虽乡野不名,却有所为,有所不为,哪怕身历险境,也决不悖行初衷,坚持为民请命,堪为能臣!”

“两位皆乃国之栋梁,子冉自是心向往之。”

一语毕,三人相视而笑。

莹雪融化,在宴席结束的时候。

罗文清向吴茂行和晏子冉二人郑重敬酒道:“多谢两位三个月来对我的悉心照料。”

语尽,干尽最后一杯酒,酒落心头,炙热滚烫。

暮色中,罗文清送别了二人,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罗文清心头却无一丝怅惘,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子冉,文清,我已经选定了今后要走的路。

傍晚,围炉散去。

一位姿容端庄的贵妇挥退了身后跟着的一众侍从,将尚在啼哭不止的幼儿送入乳娘怀中,踏着零碎的细雪,迈入了桃花坞内。

“你要走了吗?”

“是的,母亲。”

“不能留下来吗?”

“我已经决定了。”

“远离仕途,放逐自我,你难道不怕将来后悔吗?”

“将来?”那太遥远,罗文清正色道:“将来的事谁知道呢?我只知道,这一刻我遵从了自己的心。”

“那好,这些银钱你便拿去罢。”说着,贵妇解开披风,掏出了藏于袖袋中的妆奁,塞入罗文清怀中:“拿着,出门在外,到哪里都需要银钱,这是母亲的陪嫁,与国公府并无一丝关联。”

“我的儿……”只一句,上了年纪的贵妇人已然泪水潸然:“对不起,母亲无能为力,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母亲没能帮上你,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在你生死攸关、命悬一线时,身为人母的自己竟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又如何拥有干涉雏鹰将要展翅高翔的资格。

她能做的,只是目送亲子远行,经此一别,此生难见。

“记得给母亲写信,一路平安,保重。”

“母亲,保重。”

到最后,罗文清只是目送着母亲擦着眼泪、抱着年幼的幺儿蹒跚着离去。

他跪在冰冷的雪地中,磕了一个响头,良久,未能起身。

有时候回首望去,才发现在年轻时经历一些在当时以为无法接受的巨大挫折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它可以帮助你看清世间的真相,体会到人情冷暖,明白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将那些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无法参破、挣脱的世俗枷锁一寸一寸从你的心魂上剥落,让你涅盘重生,展翅飞翔!

从今以后,亲情、身份、地位,这些本该牢牢束缚住罗文清的世俗枷锁已经彻底化为虚无,他是破茧重生的蝴蝶,终将飞向心之所向的无垠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