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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袤的星空下,邹沐宸拖着伤腿,持着夙天戟,艰难地屹立在皑皑尸山顶峰,他仰头,想要再看一眼这漫漫长空。

他终于知道,死亡是神灵对人世的恩赐。

所有人都会有终了的一天,如此公正,如此平等。

或许,他的人生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这一刹间,仰瞰星空,在生死战场上奄奄一息的邹沐宸仿佛看到了在他身后,大历灯火万千、百姓和乐幸福的美好画面,如此温暖,如此动人,一如昔年临安城内赏灯节的那夜烟火大会,烟花绚烂,绮丽动人,教他心生挂念,却依旧百死无悔。

延绵不绝的祁连山山脉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小道上,一衣着朴素的姑娘肩挎背篓,手持转经筒,在长夜碧空下边走边唱,纵声高歌到——

“第一最好不相见……”

华京初见,阳光明媚,她趴在墙头,冲他粲然一笑,刹那间,有风吹过,满树的梨花顿时如雪般翩然飞落,惊鸿一瞥,迷乱了他的双眼。

下一瞬,她越过墙头,跌入他的怀中,就此牵动了一段解不开的缘,亘古绵长。

“如此便可不相恋……”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朝看尽天下花。

想他邹沐宸年少得意,不过是参加了一场八国联选,便蜚声满满,享誉四海,堪称一朝名扬天下知。

紧接着,他又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武林之皇的称号,自此天下第一公子的美名成为了他全新的注解,仿佛他生就人杰,天生便如此完美!

谁也不曾知晓犹如丧家之犬、无根浮萍的他在混沌人世中经历过怎样的摸爬滚打。

他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欺骗了她!

可他绝不后悔!

他只后悔为何在青春明媚的大好时光里,为何不早一点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

为何只是为了怕她生气就从不深入查探她的家世背景!

为何他明明一见倾心,却偏要好事多磨,行差一步,蹉跎一生!

明明他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她。

在那个风雨飘摇、食不果腹的少年岁月里,她从第一眼就认定了他是故人,自此鼎力相助,佑他平安,更是为他亲手铺就了通向康庄大道的坦途。

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多年的邹沐宸从来都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这么纯粹真诚的人!

他对靠近自己的一切人和事都心怀警惕。

直到,他的第一个生日。

他从来都没有过过生日,认识他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一定有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却不知父亲只是把他当成报仇复国的工具,母亲满心满眼只有那个早产体弱的兄长,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可是那一日,在他真正拜师入门的第一年,在他生日当天,她亲手为他做了鸡蛋糕,为他折了一只月亮兔。

她说,看着他闷闷不乐,所以才折了这么一只月亮兔陪他!

从此,邹沐宸有了想要一生珍惜的人。

“第二最好不相知……”

然而世事无常,他居然报错了仇!害错了人!明明这个仇他不是非报不可!

什么弑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明明在他生父的眼里,儿子只是为了实现先辈未竟大业的工具,若非他自小体格强健,恐怕早就在那样惨无人道的超负荷训练中中途夭折!

至于母亲,呵~一个从始至终都没有关心过自己的生母,一个临死前还拉着自己的手叮嘱自己切勿为她报仇的弱质女流!若非她生命最后时刻的悉心关怀,他还以为母亲对自己而言就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称呼!

可是那又怎样!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在父亲为了训练苛责体罚自己时,在自己伤的奄奄一息向母亲求助时,她只是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抱着怀中体弱多病的兄长,冷漠非常。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家!

邹府它分明就是一座魔窟!

这里的仆人都是哑巴聋子!这里的侍从都是没有感情的傀儡!这里出入的各地官员都是有着从龙之梦的野心家!

而他的父亲,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疯子!

可是就是为了这么一群人!为了一个他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心怀不甘、非要在归隐江湖前显摆一把自己绝对实力的莫名理由,他居然鬼迷心窍的做了!他用武林之皇的权势大肆宣扬‘得悠然者得天下’的瞎编预言!

只因幽国皇帝唯一的皇嗣镇国公主正是一位名为悠然的女儿。

他将这个可有可无的计策视为携美归隐前的调笑游戏,不过是闲来无趣用来打发时间的乐子!

可是有些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仗势欺人,以权祸世。

这是报应,这是上苍对他恣意妄为、滥用权柄的报应!

他怎么会知道顾悠然就是他放在心尖尖儿上的珍宝,他此生唯一的爱人——千绘染。

一个姓顾,一个姓千。

一个名为悠然,一个名为绘染。

本是南辕北辙、毫无干系的两个名字原来竟是同一人的注解。

她是染染,更是悠然。

当他日日夜夜守在星湖湖畔,翘首以待她的到来时,最终得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匪夷所思、让人魂惊天外的消息!

原来染染就是镇国公主顾悠然!

一路上他跑死了八匹马,可是当他赶到华京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她忘了在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她亲口答应过他,要与他携手一生,白头到老。

“如此便可不相思……”

幸好她失忆了。

那么他们就能够重新开始。

经过三年的朝夕相处,他相信自己在她的心底再次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可是不够,还不够!

她要爱他!

非常非常爱他!

因为他对她的爱是那样的汹涌澎湃,情难自禁!

在她的面前,他要用尽全力,才能够敛住眸中的似海情深,他生怕自己对她的疯狂爱意会让她察觉,让她逃离。

然而,她还是逃了,在他以为一切完美无缺的计划里,她坦然告辞,妄图远离他的世界。

可是然然,不是这样的,我对你的爱从一开始就不只是这短短三年。

我要的分明更久,更久!

比你想象中的还要长久!

我要你生生世世都无法挣脱我的存在!

于是,他开始重新筹谋,他有足够的耐心重结一张情网,只等猎物撞入其中,被他死死地裹缠。

她从来都没有逃离的机会,欲擒故纵向来是他最拿手的把戏。

就这样,他看着她离开,看着她在失忆的迷茫中跌跌撞撞地懵懂前行,而他则会在合适的时机恰到好处的出现,救她于水火,给予她所需的帮助和温暖。

滴水石穿,而她也终于如他所料般,对他举手投降。

再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虔诚地向她求婚,而她也如他所愿般嫁给了自己。

良缘夙缔,终身之盟。

那些曾经在梦境中重复过千百遍的向往终于成为了现实,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再次拥住了他希冀的美梦。

“但曾相见便相知……”

然而好景不长。

如果可以,他真的宁愿自己不是什么邹家后人!

什么前朝后裔!

什么真龙天子!

这些身份加诸在他身上的从来都只是层出不穷的磨难!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拥住了此生的幸福,就在他得知她怀孕不久后,魔宫使者传来了惊人的消息——原来他的身上早已从娘胎里种了万蛊之毒情衷。

呵,这诡异的命运竟从来都不曾宽恕过自己!

短短三个月里,他寻遍了一切的途径,到最后,终于明白,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两全之法。

而他只想要她能够活下来。

毕竟,只有活着,才会看见希望。

于是,那场震动八国的华京绝杀如期上演,却鲜有人知,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她活下来的手段。

他深知,以她的为人,一旦他坦言相告,她就只会死心眼儿地陪着他去死。

可是,他又怎么忍心,让她芳华早逝!

最后,在他的刻意为之下,一切如他所愿,她与自己决裂了。

“相见何如不见时……”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也曾扪心自问,是不是如果从来不曾遇见,对她而言会生活得更加恣意如常。

可是,他不后悔。

他是她此生唯一所求的明光,不管那抹明光是否愿意被他掬住,他对她在生命中的到来都倍感欣喜,因为这是他唯一活过的证明。

只有爱她,才能够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当她再次离去时,他跪在凤栖宫燃尽的残灰里,亲手扒出了承载二人回忆的仅剩遗迹。

月牙梳断了。

泥猴摔了。

水晶灯碎了。

金钗熔了……

没有人会知道,那一晚他就着苍凉的月色,在寒夜中凤栖宫烧毁后的满地灰烬里扒了多久。

整整一个晚上,他却两手空空,仅余残灰。

他为她在霓虹烟火下套圈赢来的泥猴,他为她庆生亲手用篆刻刀一点一点在羊脂玉上雕琢而成的月牙梳,他为她对镜描眉亲手簪上的牡丹金钗……

那些承载着过往美好回忆的物凭,统统都消失不见,他能握住的只是碎裂的看不出原型的桃玉簪。

他失去了所能追忆她的全部念想,似水年华终究是黄粱一梦,虚幻一场。

“安得与君相诀绝……”

后来,她的毒解了,他却情毒难医,注定不久于人世。

那一日,隔着空旷狭长的落霞谷,他终于与她久别重逢。

可是她怎么能如此对待自己!

他宁愿她恨她,深深地记恨他,也好过如今相见不识,熟视无睹!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然而就在安排好一切后事,意图将整片南境献出时,峰回路转,他得救了。

而代价却是要他成为别人的替身。

可是早已饥渴了多时的沙漠旅人,又怎会在意这点旁支末梢!

只要能够让他活着,活着守在她的身边,一切就为时不晚!

他还有机会,他知道他一定会再次赢回她的芳心!

然而命运既定,情关难过。

为何自己明明解了蛊毒情衷,却还是会如此心痛。

都说爱过才会痛,那么这份爱早已让他锲入骨髓,痛不欲生。

可他竟然还活着。

后来,大历一统,一切尘埃落定。

出人意料地,她甘愿暂抛权势,只为了陪他养伤。

两年弥夏城外的隐居生活,他明明守着天下至醇至冽的甘泉,却偏偏感受到几近渴死般的痛苦。他越是靠近她,便越是觉得干渴难耐,那样痛苦,那般煎熬。

原来今日的糖,都会成为明日的刀,一刀还比一刀深,深入骨髓,印入心神。

为什么他离她那样的近,却还是心悸难耐。始知相思成疾,无药可医。

他从来都不知道,情话竟会如此骇人。

她说: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她说:我想给你更好的……

她说: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每一次,每一次她用情至深的告白,那些爱意涌动溢满了爱情芬芳,本应是世间最动听情话的话语——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狠狠地捅在他的心口,将他杀死了一遍又一遍。

他看不到出路,只能在苦海中无力挣扎,沉沦窒息。

“免教生死作相思……”

后来,一切见不得光的隐秘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赤果果地暴露在她的面前,而他却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为什么呢?

他也想问,为什么自己比不过陌隐,比不过他在她心中的位置!

明明他所求不多,这偌大的世间,从始至终,他要的也只是一个她啊!

可是那人将她的心塞的太满,殇的太狠,再也无法装下第二人。

然而在见过她心死成灰的悲恸模样儿时,他却只觉得痛入骨髓。

两年的别离早已让他认清了现实,他所求不多,他要她活着,他只要她好好活着!

只是如今看来,他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悠扬的歌声带着未解的相思,悠然飘荡在整片祁连山脉,飘向未知的远方。

夜雨霖铃,邹沐宸费力地握住藏于破裂盔甲下的荷包,仿佛握住了他所在意的全部。

最终,他释然而笑。

原来人生如梦,一切所求到头来皆是一场空。

然然,我走了,希望你不要太过伤心。

就在羌族左将军将要挥刀砍下时,一片偌大的云帆飞鸟载着身着劲装的女子从天而降。

顾悠然眼疾手快,甩出手中的飞刀,落地的一刹间长剑出鞘,砍向羌族左将军持刀的右手,迫使他狼狈后腿。

邹沐宸虚弱一笑,他是已经死了吗,否则又怎会看到她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邹沐宸,你安全了。”顾悠然满目惊颤的看向眼前的血人,震惊甚至让她一时忘记稳稳地扶住他。

而他却在得到回应后陡然缷力,厥倒在这片尸山血海中。

“大历援军来了!”

“大历援军来了!”

空旷的山谷中,孤寂的城池下,漫天大历援兵借着茫茫夜色,利用军方加急打造的机关双翼,借东风从天而降。

与此同时,通过夜枭才能看清人影的暗夜中,千人特训士兵身挂铁索,飞身而下,手持弯刀,尽斩峪城周遭驻守的羌族士兵。

黎明将至的广袤星空下,天际微光转瞬间明亮了整片大地。

直到这时,羌族大军方才发觉,无数的巨型明灯、风筝从天而降,犹如神兵降世,震撼非常。

峪城城楼上活下来的军民百姓无不欢呼庆贺,援兵到来,他们所有人终于得救了!

广袤苍穹下,墨染的夜空一如昔年临安城赏灯节的烟火大会,明丽动人,教人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