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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瑛从宇文太夫的院中出来之后,就在管家的陪同下,移步前往紫阳府的正厅。

紫阳府的规模并不是很大,宅院和宅院之间的路径,基本上都是笔直向前的。俗话说:两点之间,直线最近。道路取直之后,人们穿行起来,确实比较便捷。庭院中的视野,也就比较通透。赵瑛觉得,这种布局也还不错,符合男主人尊贵的身份。不足之处,则是少了些许的闲雅趣味。一路看着风景,赵大将军信步来到了位于紫阳府前庭部分的正厅之外。

此时,一名身形修长挺拔的青年男子,正站在大厅之中,默默地等候着大将军的到来。此人,正是紫云城中,声名远扬的第一才子——独孤鸿。他昂首挺胸地站立着,后背绷得笔直,双眼炯炯有神,那样子看起来,就好似一只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公鸡一般。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柱子旁,倚靠着那块已经有些发旧的门楣匾额。匾额外裹着的红色布头,已经被人取了下来。远处的侍从们,只要定睛细看,就能看到那匾额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孤贤院。

这一刻,独孤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来。只是在淡然的眼神之外,他紧握着折扇的右手出卖了他激烈的心理活动。原来,那只手因为过于用力,青筋已经暴起了。

赵瑛走到正厅门外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对台阶下的管家说了一句:“茹梦,你们都在外面等着。”

“是!卑职遵命!”管家闻言,赶紧止住了脚步。其他侍卫也都停在了院中,静悄悄地列队等候。

“大将军驾到!”管家站定之后,大声地吆喝了一声。

赵瑛摊开手,看了看自己的服饰仪容,觉得还挺好,便轻轻点了点头,迈步走入了殿中。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仔细地打量起大厅里这名非常醒目的男子。

“此人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男人味儿十足,倒也算得上帅哥。嗯!应该说,是一个大帅哥。怪不得,赵思贤会恋慕她多年。”赵瑛心里暗自想着。

“将军啊!人家是从小时候开始恋慕的,跟这男人味儿有什么关系啊?”小木木在赵瑛脑子里,暗暗腹诽着。

“独孤鸿?”赵瑛发现独孤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神游太虚,便在经过他身边时,大声地唤了他一声。

“草民独孤鸿,拜见大将军!”独孤鸿回过神来,赶紧跪拜施礼道。

赵瑛径直走过去,在正厅的主位上,缓缓坐了下来。她盯着独孤鸿,严肃地说道:“免礼!独孤鸿,你可知,本将军找你,所为何事?”

“草民不知,草民愚钝,请大将军赐教。”独孤鸿缓缓起身,低着头谦恭地回答道。

“你我之间,似有许多误会,本将军今天,是特意来澄清误会的。”赵瑛直言不讳地说道。

“将军大人,我们素无往来,何来误会。将军您何出此言呢?”独孤鸿低垂着眼睑,看着地面,平静地回答道。他握着扇子的手,却更加用力了。

“独孤鸿,你和我,原本不是旧相识吗?这么多年,从不来往,其中必有误会啊。本将军记得,几年前曾写信与你,你可有收到信?”赵瑛避重就轻地问道。

独孤鸿万万没想到,大将军竟然会主动提及此事,于是,他心中的情绪波动,越发激烈起来。那平静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怒容。

“信?启禀大将军,您写的那封信,草民收到了。”独孤鸿咬了咬牙,实话实说道。

赵瑛心中对独孤鸿当时收信的情景一清二楚,但还是要当面问个明白。她要搞清楚独孤鸿的心思。所以,她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那你,可曾看过信的内容?”

“启禀大将军,您的那封信,草民并未打开过。一收到信,草民就把它撕掉了。”独孤鸿把心一横,视死如归地回答道。

赵瑛见他态度强硬,似乎完全没有悔意,心中便暗自替赵思贤不值。于是,她恼怒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啊!独孤鸿!你可知,违抗本将军的旨意,会有什么后果?”

“启禀大将军,独孤鸿不怕死!左右不过是以死谢罪。只是,不知将军大人,您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您送来折辱草民的信,草民当然不想看!”独孤鸿也丝毫不畏惧,昂首反驳道。

“岂有此理!独孤鸿!本将军好心好意写信给你,怎么就成了,折辱你?”赵瑛瞪大眼睛,义愤填膺地说道。

她没想到赵思贤心中的一腔柔情,竟然被独孤鸿当成了折辱?赵瑛大将军很是不悦,突然觉得赵思贤真的是在对牛弹琴。这两人之间,还真是既无缘也无份。

“呵,大将军!您在信封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画着两只狗头,难道这不是折辱草民吗?想当年您放恶狗追咬草民,把草民吓得……吓得半死,多年以后,您还以狗头信件来羞辱草民。难道,草民还要感激涕零地,打开信来,细细地品读吗?”独孤鸿忍着满腔的愤恨,冷笑着反问道。

“什么?两只狗头?咬你?独孤鸿,当年那些狗,是我最喜爱的宠物,它们不咬人。我看你孤零零地待在地牢里,怕你寂寞,才带着狗子们去陪你玩的。你既然害怕得紧,为何当时不告诉我?”赵瑛回忆起管家和赵思贤所说的话,一脸茫然地看着独孤鸿,疑惑地问道。

“将军大人!我当时只是一个囚徒,哪里有申辩的机会?当时,我连求速死的权利都没有,哪里还有说话的权利?而且,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您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独孤鸿怒目圆睁地回瞪着赵瑛,那气势,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一般。

“罢了,狗会惊吓到你,这我确实没想到。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考虑不周。因为我小时候,在整个大将军府里,凡是我赠予的东西,大家都会很喜欢。我养的那些宠物狗,大家也都很愿意亲近逗弄它们。所以,我便以为,你也应该会喜欢它们,愿意跟他们追逐玩耍。现在看来,你根本不喜欢狗,还很惧怕狗。这事儿,确实是我失察,是我对不住你。”赵瑛低下头,沉声说道。

停顿了一下,赵瑛又抬起头来,看着独孤鸿认真地说道:“但是,独孤鸿,你要相信一点,我那时并不是故意要吓唬你的,我也没有故意虐待你。你因此事受到了伤害,虽然并非我的本意,但也是我的疏忽,是我不对。我今天要为自己多年前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独孤鸿,对不起!”

“大将军?”独孤鸿直接懵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高在上的大将军,竟然在给他独孤鸿——这个罪臣之子,赔礼道歉?这一定不是真的,是他自己出现幻觉了吧?刹那间,独孤鸿的脑子有点乱。他努力地稳定住心神,才得以继续地和赵瑛对话。

“独孤鸿,还有一事,我要向你说明。当年你跑去跳井,才让我清楚地知道,你是真的很讨厌我。因此,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找你玩了。又过了一阵子,我瞅准了一个时机,就去求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让他们赦免了你。”赵瑛想了想,又缓缓地说道。赵大将军的本心里,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把赵思贤为独孤鸿所做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独孤鸿。或许只有这样,他心中的仇恨才能减轻。而赵思贤才能了却疑惑,放下执念。

“什么?我的自由,竟然是你去求来的?”独孤鸿如同遭到雷击一般,呆呆地反问道。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是宇文太夫可怜他是个孤儿,才赦免他的。

“不错。当年,我在父母跟前跪了很久,他们实在拗不过我,没有办法,才同意的。”赵瑛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

“不可能!大将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独孤鸿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地问道。

赵瑛看着独孤鸿激动的样子,感觉解除误会的时机来了。于是,她想趁热打铁,干脆让当年的真相浮出水面。

“唉!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独孤鸿,我小时候很喜欢你。应该是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了。”赵瑛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

“喜欢?这怎么可能?”独孤鸿惊的心头似乎又落下了一道惊雷,他慌失色地反问道。而他手中紧握的扇子,也随着这一次惊吓,掉落到了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此时,他隐隐觉得心中有巨浪在翻滚,也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恼怒,亦或是羞愧?

赵瑛见他反应如此剧烈,微微一愣,心下有些奇怪。然而,话已出口,索性和盘托出吧。于是,她微皱着眉头,缓缓说道:“怎么不可能?这都是真的。我甚至还产生过非你不娶的想法。只因我不好意思亲自去找你,便给你写了封信。只是,那封信,最终你也没有看到。唉!这只能说明,你我之间,是真的无缘啊。如今,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有缘人。一切,都过去了。只能说,我曾经很喜欢你,也因此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大将军?您说得这些,都是真的?”独孤鸿惊疑不定地问道。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些从大将军嘴里说出来的事情,与他二十年来的认知和记忆,相差太远了。

赵瑛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她答应过赵思贤,要让独孤鸿放下仇怨。所以,她最终还是忍住了一些劈头盖脸的骂人的话。赵瑛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说道:“这种事情,我为何要骗你?独孤鸿,你若还不相信,自己回头看看吧。你身旁的这块匾额,原本是本将军寝院门楣上的。前两天才把它取下来。多年以来,它一直挂在那座寝院的大门上。孤贤院——这个名称,是从你和我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再合并而成的。想来你也听说过,本将军之前从未谈婚论嫁,这里面,对你的执念便是主要原因。事已至此,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相信吗?独孤鸿,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伤害你的意图。我小时候的所作所为,以及后来给你写信,都不是想虐待你,也不是故意侮辱你。我只是喜欢你。只是,我一直用错了方法。唉!归根结底,我就不应该强人所难。既然你讨厌我,我就应该早些醒悟。这样,误会也就不会那么大,那么深。好在,如今,本将军已经幡然醒悟,也明白了今生今世,我和你,注定是无缘无份的。我说这么多,也没有别的意图,只希望我们之间,能解除误会,你也不要再怨恨我。过去的事情,咱们就让它过去吧。”

“孤贤院?独孤,思贤?孤贤!”独孤鸿呐呐地说着。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他只听清了孤贤院的来历,至于大将军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

“今天,我把这个匾额送与你,就是想向你澄清过往的那些误会。当然,这也是本将军要给自己过去的单相思,做个彻底的了结。这匾额,你若是不喜欢,可以自行劈了它,当柴烧。”赵瑛见他愣神,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大将军?”独孤鸿盯着赵瑛,呐呐地喊了一声。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瑛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唉!独孤鸿,你也不要有心里负担。我今天之所以把你找来,又给你说了这些话,是因为我已经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你也应该知道,我很快就要和我的命定夫婿——慕容云璋成亲了。所以,本将军决定为你我之间的恩怨做个了解。若能同时解开你我的心结和误会,对大家都好。现在,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真的把你放下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会继续纠缠你。本将军以后不会再为这种事找你,你也不要再记恨我,好吗?”

独孤鸿这下总算是听清了。但他却没有回答大将军的问话。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

独孤鸿觉得自己似乎无话可说。此刻,他心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欢喜,似乎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又似乎原本就一无所有。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空壳。

见到独孤鸿沉默不语的样子,赵瑛心中也不能确定,独孤鸿是否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她觉得自己尽力了。于是,赵大将军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了独孤鸿的近前。她认真地说道。“罢了,前尘往事,我该说的都说了。独孤鸿,本将军是爱才之人。我只希望,你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可以不要再恨我。如果你能够放下心中的芥蒂和怨恨,并且依旧愿意为紫云城效力的话,本将军还是会重用你的。”

这一席话,是出于赵瑛自己的立场来说的。说完这些,赵大将军立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正厅。随后,她便在管家和众多侍卫便簇拥下,坦坦荡荡地离开了紫阳府。

赵大将军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事,心情很是放松。她坐在马车上,掀开窗帘仰望天空。此时,夕阳西下,天边有美丽的彩霞漫天。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云彩,突然发现了一片形状独特的白云,那朵白云很像一颗爱心,而且位置很低,似乎一直追随着马车。

赵瑛心头一动,喃喃地说道:“赵思贤啊,赵思贤!希望你的心中所愿,都能够实现。希望你离开的时候,心中已经没有任何的遗憾。”

下一刻,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朵心形的白云好似听懂了赵大将军的话,它渐渐地分崩离析,随风扩散,越来越稀薄,直至趋于无形,最后在天空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赵瑛大将军一直盯着云朵,便把这一幕从头看到了尾。她先是惊讶地怔愣了片刻,随后便会意地点了点头。她想了想,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心中释然。

“想来,她已经了无牵挂了。”赵瑛在心中暗自想到。

“呼!我的个乖乖呀。她终于离开了!”小木木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赵瑛的脑海里。

“咦?小木木。这两天你干嘛去了?怎么一直听不见你的声音。”赵瑛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窗帘,着急地问道。

“我怕赵思贤发现我,所以,一直忍着不敢说话。”小木木回答道。

“啊?那她现在,已经走了吗?”赵瑛问道。

“走了啊!你刚刚不是看见了吗?那朵云就是她。”小木木回答道。

“哦!”赵瑛心中有些怅然,便不再说话。

赵瑛大将军从紫阳府离开之时,走得很是决绝。而那位只身留在大厅中的独孤鸿,却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等他终于醒悟过来,再想要跑出去寻找时,紫阳府中,哪里还有大将军的身影?

此时此刻,陪着他的,只有那块写着“孤贤院”的旧匾额。

此时,那块旧匾额正笼罩在斜阳余晖之中。温暖的黄昏的光线照射在那三个金箔大字之上,让它们更加的灿烂夺目。独孤鸿扭过头,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半天。他只觉得自己的双眼,被那字上反射的光芒蛰刺得生疼,那疼痛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呵呵!孤贤院?呵呵呵……”他嘴里发出诡异的笑声,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