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和人间一样，人间有法律，地府有规矩，人间有警察，地府有判官，姐姐用一辈子的阴德交换，才换来了一次见面的机会。”
臧予寻听着小鱼的话，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李芳，魏嘉或许也和穆瑶一样，用一辈子的阴德来交换，只为再见家人一面。
如果一个人死后，这辈子积攒了许多阴德，作为奖励，下辈子他会过得很好，也就是俗称的‘投个好胎’。
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灵魂，死后都宁愿待在郢都，修够了阴德，再去投胎。
魏嘉和穆瑶都放弃了这一世积攒下的所有阴德，只为与家人再见最后一面。
“瑶儿...”
奶奶眼下的泉水更加湍急，昏黄的眼球慢慢变红，刀刻一般的皱纹微微发抖。
“姐姐其实一直都在，她放弃了转世的机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奶奶紧紧捏着的双手放开了，整个人像是一盏微风里的油灯，从头到脚都在摇摆。
她伸出手，摸向面前的空气，眼球上耷垂着的眼皮抬高，眉毛也跟着微微挑起。
她什么也没摸到，又好像摸到了什么，头跟着手伸出的方向，稍微偏了偏，眼神温柔的像拥抱着落叶的秋风，萧瑟，但又小心翼翼。
忽然她好像被什么呛到了，大口的喘气，手剧烈的颤抖，她好像把一颗堵在喉咙的石子吐出一般。
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口吐出，紧接着跪地嚎啕。
“瑶儿！我的瑶儿！妈想你！...”
这声音仿佛要把嗓子撕裂，要把这么多年沉积的思念跨越阴阳，送至女儿面前。
就连臧予寻都忍不住红了眼睛，他转过头，偷偷揉了下发胀的眼睛，却看到自宁正在用指尖抹去眼下的水渍。
经过短暂的爆发，奶奶好像想起了什么，情绪猛然回收，她用力的揩了揩满脸的泪水，抬起头重新看向面前的空气。
她吸了吸鼻子，膝行至蒲团上坐定，深吸一口气，语气轻软，像是即将要哄孩子入睡的妇人。
“瑶儿，你在吗？能听见妈妈说话吗？你听话，去投胎吧，跟着阴差老爷走，知道吗？我的瑶儿那么爱热闹，别在这一个人待着，走吧，走吧，瑶儿，听话...”
“都怪妈，让你担心了是不？你放心，从今天开始，妈不哭，妈好好过、好好活，你别操心妈，妈积德行善，以后跟瑶儿投生到一个地方，下辈子，我们还做母女...”
小鱼用袖口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看向自宁。
“哥哥，用一下你的照相机。”
自宁眼睛朝上翻着，指尖飞快的在眼下摸了几下，然后从包里掏出相机，递给小鱼。
小鱼看向半空中漂浮着的那道影子，蓝盈盈的，真是个漂亮的大姐姐，她想。
穆瑶看向小鱼，又看向母亲，小鱼就这么和她对视着，她不确定小鱼是否能看见她，于是她开口试探。
“小姑娘，你能看见我？”她问。
小鱼点点头：“能看见。”
穆瑶周身的幽光猛然闪烁了一下，她飞掠至小鱼眼前，几乎就要贴在小鱼的面门上。
“你能让我见我妈一面吗？”
“可以，不过见完了就要赶快去投胎。”小鱼说。
桂英奶奶眼神如同夜晚的灯塔般明亮，她从地上迅速起身，看看小鱼，又看看对面的空气：
“小姑娘，你是在和谁说话？是瑶儿吗？”她语气急促。
小鱼点点头，直视着桂英奶奶的目光。
不过奶奶却不再看小鱼，她踌躇着想要靠近那团空气，却又怕惊扰了什么，上半身探出一点，又赶紧收回。
“奶奶，给你这个。”
小鱼已经把照相机的角度调试好，交到了奶奶手中。
“这是？”
“你用这个对准那里，然后拍张照片。”
小鱼指了指照相机的快门键，又指了指那团空气。
桂英奶奶低下头，看着手里有点奇怪的相机，手指轻轻地在快门键上摸了几下。
终于她举起了相机，贴近眼睛，她按下了快门键。
‘咔嚓’一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
但她拍完后，却垂下了双手，像是刚被放完血的鸡脖子，晃晃悠悠。
她有点怕，不是怕女儿，而是怕自己看到女儿的灵魂，会控制不住情绪。
瑶儿生前最爱美，白白的皮肤，小鹿一般的黑眼睛，每次挎个篮子出去买菜，同样的价格，她买回来的总比别人的菜多，还新鲜。
她喜欢看话剧，但每次她去看，演到精彩的地方，台下却没有多少人鼓掌，因为大家没有在看话剧，在看她。
瑶儿那么爱美，现在变成了一缕灵魂，不知道她被车撞碎的身体有没有复原？还疼不疼？桂英不敢看。
小鱼走过去，从奶奶手里接过相机，按着自宁哥哥教的方法，调出刚才拍下的照片。
虽然还是模模糊糊的一道影子，不过却看得出来是个大姐姐的轮廓，你看，那长长的头发，看起来就软软的、香香的。
小鱼踮起脚，把相机高高举起，放在桂英奶奶面前。
“瑶儿...”
桂英奶奶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影子，是她的瑶儿！虽然没有五官，但这个轮廓，一定是瑶儿！
她颤抖着双手，接过相机，指腹拂过屏幕，眼角的泪水再次涌出。
“还好...还好，我的瑶儿还是那么漂亮，我的瑶儿没事...”
这一刻她似乎忘记了女儿已经过世的事实，穆瑶的‘身体’看起来是完好的，这让她感到庆幸。
外面的天黑下来了，绿绿的昏暗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可是没有人去开灯。
“瑶儿，走吧，妈看过你了，以后不会再吃药了，走吧...”
小鱼看向幽蓝色的影子，影子抖了抖，向着桂英奶奶的方向飘近了一点，但停在了一步远的地方，没有继续向前。
“妈...”小鱼听见了姐姐的声音。
很好听的声音，比动物世界里的鹿鸣声还好听，比路过家门口的校车音乐还好听，比爸爸睡着的呼吸声还好听。
“这张照片我能留着吗？”桂英奶奶问。
那张脸上仿佛刀刻一般的皱纹松动了，现在不那么像刀刻了，有点像衣柜里没有收拾整齐的床单上的褶皱，软软的。
小鱼点点头，自宁走过来，拿过相机，拔出储存卡，递到奶奶手里。
奶奶把指甲盖大的卡片紧紧捏在手心，她的嘴角向上扯动，她笑了。
“瑶儿，走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