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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娘娘,该起了。”竹息在床头叠声喊了三遍,皇后才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皇帝御用的薄缂丝被子,她从床上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在西暖阁里,便问:“我怎么在这儿睡了?”

竹息一边用龙纹鎏金铜帐钩拢起蚊帐,一边答:“昨儿您太困了,在车上睡了一路,进了宫还没醒,万岁爷亲自把您抱到这儿来的。”

她仔细回想,只记得自己进了两只香喷喷的鸡腿,对了,还躺他腿上来着,还边睡边吃!

也不知道有没有弄脏他的衣物,他是个干净人,一应鞋袜衣物都是反复熏过香的,从不知道“脏”字怎么写,当然了,也许昨晚就知道了。

她有点懊悔,虽然她私下也不羁,但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叫他见着了,连她自己都觉得丢脸。

竹息扶她起来,“宁妃娘娘到长春宫向您请罪来着,半夏将她带到这儿来了,这会儿在外头候着呢。”

“丽才人昨日落水,瞧着挺可怜的,翠洗有没有拿着本宫的令牌去请太医?”

“请了,方才咸福宫的靖妃着人回禀,说丽才人受了风寒,太医已经开了药,说休养数日就能好。”

“那就好。”宋钰方站起来,就觉得两股战战,她扶着腰“哎哟”一声,“我怎么跟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竹息一双眼闪烁了几下,声音细若蚊音,“奴才昨儿听到动静了。”

“什么动静?”

“奴才听到您大叫一声,还喊疼来着,后边就没什么动静了。”

她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自己在隔间外的耳闻,见她主子难受得紧,她忍不住替她抱不平:“万岁爷也太不知节制,忒折腾人了。”

因竹息是在宋府时就侍候她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厚,是以言谈间同她没什么避讳。

其实主要还是骑马累的,久不运动的人,忽然间剧烈运动就会浑身酸痛,竹息未经人事,不太懂里头的弯弯绕,只知袒护她,大起胆子连万岁爷都敢置喙。

宋钰瞧虽她嘴上大胆,但到底是闺中秘事,谈起来面庞熟透似的,一路红到脖子根儿,便伸出手指戳她额头,“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叫外头人进来梳洗吧。”

恰逢皇帝下朝,见宁妃候在暖阁外间,“是为昨儿的事请罪来了?”

宁妃起身蹲福,道一声:“是”。

“既如此,你们聊,朕去同和殿看折子。”

他连里间的门槛都没踏进去就走了,宁妃瞧他这样子,随和地不像个帝王,倒像邻家大哥哥。

养心殿历来是皇帝理政的处所,西暖阁是他们独居的寝殿。

一连几任皆是如此,即使是临幸嫔妃,也只在旁边的围房。

然而皇帝却叫皇后住进了暖阁,仿佛与她过上了寻常日子。

宁妃心里止不住的酸楚,从前她蛮横,是以为他喜欢她,看重她,待她与旁人不同。

如今皇后来了,她才知道什么叫天壤之别,也叫她看清了,原来皇帝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没了宠爱,她自然要夹起尾巴做人,再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放肆。

皇后出来的时候,见宁妃一改往日华贵装束,只着浅藕色绸彩绣海棠纹镶边女单袍,发上仅两朵通草蔷薇并一枚穿云珠祥云纹簪,连她日常十分喜爱的银鎏金指甲套都换成了铜鎏金的,看来倒是认错态度良好。

宁妃跪在地上请安认罪,话述还是昨日那一套。

宋钰知她平日嚣张惯了,有意打压,便也不叫起,只问她:“你当真不是有意推丽才人下水?”

宁妃急急分辩道:“臣妾绝非有意,那池虽说不大,却也深不见底,若臣妾有意为之,倘宫人救护不及的话,岂非一不小心就要了丽才人的命?”

宋钰不置可否,也不理她,只把玩起指上的金累丝嵌红宝石护甲套。

宁妃见状,以为皇后真这么想,便跪行几步,伸出三根手指对天起誓,“臣妾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必定不得好死。”

“身为宫妃,也不知忌讳,有话好好说就是了。本宫听说,你在宫里苛待过宫女,与嫔妃间也多有龃龉?”

“臣妾以前不懂事,耍过小性子,但臣妾与嫔妃间不过是呈些口舌,从未敢有害人之心。”

宋钰不为所动,“焉知你不是在自说自话?”

宁妃简直有口难辨,“臣妾虽不懂事,却也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若臣妾有意害她,丽才人岂有不知的道理?她若指认臣妾,纵使没有证据,太后和皇上必定会有所疑心,臣妾父兄皆在朝为官,为着宫里争风吃醋的事,叫家里人担着赔上前程的风险,臣妾做不来。”

提及家人,宁妃还是没忍住流了泪,她手中一张素绢已经没几处干的了,“臣妾承认,当时听到人说万岁爷与您共乘一驾,心里有些醋意,一时着急才引发意外,求皇后娘娘责罚。”

“本宫且问你,当时小舟上可有撑杆的太监?”

“有”

“岸上可有宫女搭了木板接你?”

“有小宫女拿了板子,但臣妾瞧那小船离岸近,心里又着急,还未来得及等她搭好,就直接跳上岸了,臣妾一跳,那小船就往后漂出半丈远……”

她见皇后跟审犯人一样审她,也不愿再说多余的话,“错已酿成,臣妾辩解也无用,要打要罚,臣妾都认了。”

“倘若你在宫里受了罚,传出去家里人知道了,岂不让他们面上无光。”

宁妃将脸埋在帕子里,呜呜哭泣,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头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庶出姐姐。

她受尽宠爱地长大,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反倒叫他们为自己操碎了心,思及此,她愈发泣不成声了。

宋钰看她这副模样,还是不忍心吓她太过,“本宫的意思是,因你的过失,害丽才人感染风寒,所以本宫罚你每日上咸福宫为她煎药,直至她完全康复。”

宁妃听这话怔了一瞬,有些不明白皇后的用意,上回自己争宠叫她识破,被排揎了一顿,这回犯了错反而被她宽恕。

皇后见她一时转不过弯来,便吩咐竹息:“扶宁妃娘娘起来,再叫人打水来,伺候她洗脸。”

宁妃被搀起来坐在下手的小凳上,才记得稀里糊涂的谢恩。

茯苓重新为她主子净面梳洗过了,才显出她一张白净小脸,只眼睛红红的,似从风暴里淌过。

宁妃还是忍不住问:“娘娘,这是何意?”

“你以为本宫会借机打压你?”

“臣妾不敢。”

“你这么想倒也无妨,倘若你有心做坏事,本宫自然不会轻饶,既是无心之失,也没有揪着不放的道理。你曾经说过本宫身为皇后,该为天下女子表率,这话没错。”

听到这里宁妃有些坐不住,她惴惴不安的站起来,“臣妾大言不惭,请娘娘饶恕。”

皇后温言道:“坐吧,你且听我把话说完。本宫知道,宫里规矩多,后妃生活大多寂寞,人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琢磨些不该琢磨的东西,因争风吃醋生出的祸事,哪朝哪代都有,所以你别怪本宫方才言语严苛,不如此,不足以明察秋毫。”

她坐在凳子上颔首答:“是”。

“万岁爷后宫嫔妃不算多,怹志向远大,不囿于儿女情怀,从前大家都差不多,不觉得有什么。但自从本宫来了,怹待本宫尤为宽厚亲和,对比之下,你们难免会心里难受,这都是人之常情,本宫非常理解。”

这话倒是说到宁妃心坎上去了,她盯着宫毯一角,抿嘴不再言语,只静静地听。

“可谁又能保君心长久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事本宫从未想过,也不愿费尽心机去争这种虚妄的东西,爱或不爱,争也无用。所以本宫愿为天下女子表率,做一个端方持重、德行合一的皇后,不为别的,只为叫她们明白——除了情爱,人生总还有别样风光。”

宁妃倒吸一口气,那双眼已褪去湿红,震惊的看着皇后。

这番话以前从未听过,女子嫁人,以夫为天,她们身为宫妃,自然事事以皇上为重,他的宠爱,又怎么会是虚妄的东西呢。

她忍不住发问:“万岁爷对您的好,这也是虚妄的东西么,您不感动吗?”

可皇后眼中无风无雨,“皇上待本宫好,本宫自然也十分真心待他。感动也有,但爱如东江水,今儿流江头,明儿流江尾,谁也说不准后日它往哪儿流,所以有爱时彼此珍惜,若爱淡了便互相敬重,各有各的相处之道。总之,不能过分沉溺其中,若真如古人说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可就不好了。”

“娘娘果真人中龙凤,境界高出常人许多,臣妾听这些话很是在理,但臣妾或许做不到娘娘这般洒脱。”

“所谓做不到,不过是舍不下而已,倘若以后没了执念,自然能做到。万岁爷是个人,怹不是个物件,所以谁也不能试图摆布怹,雨露均沾虽是帝王平衡后宫之道,但他若执意不如此,本宫也不愿触怹的逆鳞。只要后宫众人都没有坏心,你信本宫,咱们还是能有另一番幸福生活的。”

宁妃属实没想到,原本是来请罪的,最后却得了皇后娘娘一番交心之谈,她言辞恳切,小巧瘦弱的手握过来,竟充满力量。

她的话叫人信服,她为人真诚直率,她聪慧异于常人,这样的人,难怪得了皇帝满心满眼的爱。

“臣妾信您。”

恰此时御前的小顺子过来,“万岁爷让奴才来请娘娘去用早膳。”

宁妃忙站起身告辞,却听皇后说:“宁妃不如一起去吧。”

“谢娘娘好意,不过臣妾还要去咸福宫看看丽妹妹,这会儿应该还赶得上煎药,臣妾告退。”

宁妃蹲福退下,走到门口又听皇后喊她,“宁妃,你还是适合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本宫喜欢看。”

她回头笑着应了,似乎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好像深宫的日子多了些盼头,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皇帝在同和殿里间传了膻,长条方桌上摆满了吃食。

有碗菜四品:溜鲜虾、三鲜鸽蛋、烩鸭腰、燕窝肥鸭丝;

饽饽三品:糖火烧、燕窝酥、茴香饼;

另有一品松树猴头蘑,一品五香酱鸡,两碟酱菜配鞑子粥。

皇后进来就请安赔罪,“臣妾来晚了,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牵她入座,“昨儿朕心里还感叹,皇后料理六宫事宜,竟比朕还忙。”

他亲替她盛了一碗小肉粥,又说:“不过是给个处置,怎么这么久,这都赶上大理寺审案子了。”

她得了揶揄,也不客气反击道:“臣妾既然得了万岁爷的授权,自然无不尽心,处置嫔妃虽易,替万岁爷安抚美人心不易。”

皇帝瞧她促狭样,并不将她的反击放在心上,他只是笑,“朕但凡说你一句,你必有十句等着还击。”

皇后也是俏皮样,“臣妾据实相告,难不成万岁爷只听得进奉承话么?”

他被怼得无语住了,果真是一句必有一句还。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关怀她,“你昨夜睡的好不好?”

还敢提这事呢?到现在她腿还痛呢!宋钰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臣妾睡得好不好,万岁爷不清楚么?”

司膳的两位女官立在一旁,见他二人斗法,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缩进地缝里才好。

皇帝听懂了她的画外音,只是摸摸鼻头,指指桌上的小碗,“快尝尝这个粥,加了姜丝和肉沫,炖煮得火候十足。”

宋钰尝了一口,确实香浓,就着酱菜很快就一碗入肚。

皇帝一口没动,就盯着她吃了,等她吃完方问:“怎么样?”

“好吃呢。”

“你进的这么香,必然是好吃的,朕是问你这碗怎么样?朕特地叫人烧的。”

宋钰端起旁边空置的一只碗,见上边印的是“黄地喜雀梅”,梅花喜鹊取“喜上眉梢”之意,粉彩绘出朵朵盛开的梅花,成双成对的喜鹊飞舞其间。

连汤匙上都印了“燕喜同和”的字样,取自“燕喜堂”和“同和殿”。

原来是这种小浪漫。

肯在这种小事上花心思,足以说明皇帝的用心,宋钰觉得心里直泛甜丝,脸上的笑意盖也盖不住,“真好看!”

得了这个回答,皇帝才高高兴兴地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