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围坡，一面临山。
中央谷底的部分，极为平坦，有顺着崖谷沟渠，淙淙流下的温泉水蜿蜒穿过，一片雾气朦胧。
紧靠山崖的一侧，不知被什么人，挖出个凹陷进去，两三米深的坑洞，高出谷底也有约两米。
细密的枯枝铺垫，上面盘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
在他身上，拢着厚重的灰布僧袍，原本四方形状的脸庞，因为过于消瘦而颧骨微耸，双耳如轮，眉目慈悲。
此刻，瘦和尚，双掌合十，薄薄的嘴唇努力开合着，摇头晃脑着讲述。
随同身体左右摇摆的脑袋，光秃秃的，圆滚滚的，在那片迷蒙中尤为亮眼。
“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既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则明诸佛……”
“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生若具说，穷劫不尽……”
嗓音有些沙哑干涩，谈不上多么动听，但胜在娓娓道来，沉稳之外还带有些音律般的节奏，倒很容易让人沉溺其中，心神清明顿生感悟。
至于音量，不算小，完全覆盖了整个谷底。
微风拂过，偶尔吹散氤氲，露出坑洞四五米外，几十个排列整齐的，呆立着的小脑袋。
俱是黄棕色的身子竖起，后腿成垫，前爪如乞。
体型么，大小有别，看皮毛样貌，老幼均有，但不知是听的入了迷，还是已在睡梦中，好似被按了暂停键，木头人一般，纹丝不动。
囫囵着看，这些东西跟松鼠很像，但细细观察，外形更长更瘦些，且头细颈长，耳宽尾蓬。
黄鼠狼！
陈少陵暗暗倒吸口冷气，眼睛越睁越大，瞳孔反倒剧烈的收缩。
眼前的图景，让他感觉太不真实，好像在做梦，不，比梦幻还要奇特。
难不成，我这是闯入了黄鼠狼内部开设的学堂？
或者说，一群黄鼠狼，冬歇时节，像模像样的凑到一起，听讲佛经？
胖子的大脑彻底宕机了，无法理解，难以言说。
好半天，他才反过味来，把咧了许久，甚至开始淌口水的大嘴巴，使劲掰正，缓缓的缩回脑袋，用胳膊轻轻的捅咕陈少陵。
“老陈，你，听，过，黄皮子坟，的，故事么？”
胖子的声音细若蚊蚁，而且一顿一顿的，陈少陵侧着耳朵听完，点点头。
两人同步吞咽口水。
陈少陵明白，胖子强调的是黄鼠狼的诡异狡诈，终极意思是：大敌当前，无比凶险，是战是退？
难以抉择。
由于神经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两人只粗略看过数眼，赶紧退回，悄悄隐在大树后，慢慢滑下半米，并排着，平躺在坡道旁的枯丛间。
的确不乐观。
常说东北五仙，黄、灰、白、狐、柳。
其中的黄，说的就是黄鼠狼，这东西颇有灵性，传说本领极其高深，有着致人迷幻的能力。
至于经年累月，吸取天地神羽气息，步入修行之路，乃至修炼成仙，那也是非常可能的。
陈少陵担忧的是，这支黄族中，究竟有没有修真高手，或者说，为一棵老山参，对战一大群黄鼠狼，有几分胜算，又有几分必要。
转念再想，若说看一眼就走，未免太儿戏了，毕竟目前没暴露出啥危险。
“再瞧瞧！”
陈少陵相当不服气，轻巧的翻过身，将几个细碎的枯枝从脖子里掏出去，然后紧贴着地面，重新爬上去，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
胖子把动作慢成一帧一帧，好半天才凑上前，扶着头顶的皮帽子，尽力压制着粗重的呼吸。
当他把关注点放在坑洞中端坐的讲经人，眉间皱起老高：“我滴妈呀，这，这么大个，成了精的老黄皮子，实在没的搞啊……”
陈少陵咧开嘴，无声的笑着：“别瞎说，那可不是黄鼠狼……”
“啊？”胖子眯起眼睛，死死盯住：“难不成，这就是那只老山参？千山万水的，它这是，溜达到黄皮子窝里传教来了？不能吧，看面皮，好像挺嫩的！”
胖子眼中，瘦和尚硕大的耳垂，倒是像极了参叶。
此刻，“人参和尚”正襟盘坐，丝毫没有跋涉的劳累，沉浸式的讲述。
说到精彩处，眉飞色舞，完全失去了得道高僧那般的沉稳：“法界众生界，究竟无差别，一切悉了知，此是如来境。非业非烦恼，无物无住处，无照无所行，平等行世间……”
陈少陵缓缓摇头，他眼开阴阳，虽然跟影视剧中的火眼金睛差出不少，但查探气息流转，还算较为精准。
和尚周身，只透出生人气息。
那么，山谷洞前，高声宣经的，绝对不是成精的山参。
陈少陵凝望许久，细看瘦和尚的身旁，发现在他怀中，隐约出现，包裹着红绸的东西，状若人参。
于是，他更加确认，撇嘴道：“狗屁山参，那就是个普通和尚！”
什么？
这话，可真把胖子给惊着了。
远远看去，和尚面色稚嫩，显然比两人大不了两岁，这是哪里冒来的年轻的佛家教授，寒冬腊月，不好好在寺庙待着，跑到这深山老林，跟一群黄鼠狼讲经聊天！
这货，究竟是吃了什么好东西，才能撑成这样！
胖子眼珠子疯狂转动，他并没有熊大随时编造故事的能力，但很快，在他脑子里，认定了一件事。
“老陈，这货，居然给黄鼠狼开设培训班！”
好像突然发现了新型的创业模式，胖子有些兴奋，满脸堆笑，眼睛里亮晶晶的，似乎，他已经在琢磨着，如何把一身的术法修炼知识变现了。
他初一激动，嗓音没压住。
虽然声波并不强，但已经让谷底某些黄鼠狼迅速转过头，目光朝两人藏匿的地方扫视。
其中，最前方，一只体型硕大，年纪略长的老黄皮子，腾的起身，额前头顶，有三撮极为扎眼的白毛，根根竖起。
三撮毛耸立着，足有一米多高，耳尖如刃，目瞪如灯，直直的望向毫无防备的陈少陵。
啪！
四目相对。
隐隐的，有莫名的气息对撞。
三撮毛极寒的眸子中，透出些许邪气，同陈少陵阴阳眼中的凛然之气，冷不丁的较量一下，未分胜负。
但这个隔空接触，足以让谷底听经的众多黄鼠狼瞬间清醒。
有人闯入，且就在坡顶！
一片尖叫声！
摄人心魄。
“嗨！”陈少陵知道再也隐藏不住，干脆露出半个身子，面带尴尬，伸手打个招呼：“我们，嗯，只是，旁听而已，不打扰吧！”
三撮毛压根没有理会他的调侃，露出尖牙，猛的朝天扯了一嗓子。
尖利而短促，听起来就好像是：“干他！”
嘿！
胖子怒目圆睁，也不含糊，他早就料到，双方必然话不投机，既然撕破脸，干脆，先下手为强！
将身上缠绕的枯藤烂枝一把扯掉，他晃荡着胖大而又结实的身躯，跳过坡顶，捏起斗大的拳头，狂风骤雨般，一言不发，直接就朝下冲！
猛将啊！
陈少陵脸皮哆嗦，来不及竖大拇指，双腿用力，身形陀螺般盘旋而起，接着伸脚，踹在身旁树干之上。
以树干为弓，人如利箭，直扑坑洞的方向。
“胖子，你吸引火力，我去救人！”
救人？
胖子没听明白，在他心中，那个瘦和尚就算不是妖孽，也必定是偷人参的同伙。
或者，就是攒这个局的幕后指使者也说不定，他还用救么？
尽管心中疑虑，但他脚下不停，猛虎下山般，拳头砸向领头的老黄皮子。
尖啸声再起，呼啦一声。
谷底的数十只黄鼠狼，如大江决堤般四散奔逃。看似慌不择路，实际却是秩序分明。
几只高大强健的，掩护着一些老弱病残朝着不同的方向分散逃走，几个呼吸间，便隐入石缝土洞中，不见了踪影。
还有十几只，张牙舞爪，以极快的速度蹦跳着，朝胖子撕咬过来。
明显被群殴的节奏，但胖子嗷嗷叫喊着，丝毫不惧。
不过，他没料到，坑洞旁的瘦和尚方向，反而是战役的重点。
陈少陵身形还在俯冲之时，早有近二三十只黄鼠狼，咬住瘦和尚的各处衣襟，拖，拽，推，搡，还有个把的小头目在旁呲牙恐吓。
那和尚并不反抗，瘦小的身子畏畏缩缩，被拖行近两米，双手颤抖着合十，然后努力踉跄着起身，颇为无奈的，配合着朝坑洞一侧撞了过去。
轰！
山壁猛然翻了个，一个宽阔的洞口闪现出来，众多黄皮子簇拥着瘦和尚，一闪而进。
等陈少陵奔到跟前，那山壁恰巧重新翻转过来，将他牢牢的挡在外面。
刚想伸脚去踹，骤然恶风袭来。
一只硕大的黄皮子，闪着寒光的爪子，斜掠而至，朝他后脑划过，速度奇快。
陈少陵只能收腿，朝后一个空翻，这才堪堪躲过。
只这么一个瞬间，他已十分确定，瘦和尚绝对是被胁迫的了。
尤其刚刚，瘦和尚在被抓进山洞的时候，转头望了一眼。
那眼神，有期盼，有感激，也有无畏，最奇葩的，竟然还有一丝欣慰。
我靠！
陈少陵当时就爆了粗口。
……